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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这个黄昏五龙爬上了米店的屋顶。城市北部的所有风景再次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夏日的黄昏天空横亘着广袤的橘红色,看不见的空气之火在云层后面燃烧并渐渐化为灰烬,天空下最高的是工厂区林立的烟囱和化工厂那座古怪的塔状建筑,那里一如既往地飘散出黑烟,其次是城北密集的房屋和屋顶,青瓦的、黑铁皮的或者灰色的水泥屋顶,浮在最底层的是狭长的迂回交叉的街巷,街巷上缓缓移动的人迹——从高处俯视他们就像一群会走路的玩偶。极目远眺,五龙在东西两侧分别看见了铁路的路轨和蒸腾着白霭的滔滔江水,有火车轰隆隆地通过弧形的铁路桥,有货船拉响汽笛缓缓地停泊于江边码头。这就是城市。五龙想,这就是狗娘养的下流的罪恶的城市,它是一个巨大的圈套,诱惑你自投罗网。为了一把米,为了一文钱,为了一次欢情,人们从铁道和江边码头涌向这里,那些可怜的人努力寻找人间天堂,他们不知道天堂是不存在的。

  世界依然如故,而五龙坐在发热的屋顶上舔着新创的伤口。码头兄弟会对他无情的背弃本在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这么快这么残酷。这帮狗娘养的杂种。五龙竭力回忆他们各自的性格和相貌,奇怪的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作为某种标记的黑衫黑裤,它们深深地烙在五龙的意识深处。这帮狗娘养的杂种,他们以为我快死了,他们就这样把我抛掉了。一种辽阔的悲怆使五龙的眼睛有点潮湿,他抬起手揉着眼睛,先摸到废弃的左眼,左眼的角膜上有一些白色的分泌物,再摸右眼,右眼眼眶里确实噙着一颗陌生的泪珠。五龙开始从下至上审视自己的全身,他看见那只被咬断过脚趾的左脚踩在一块青瓦上,暗紫色的伤疤清晰可辨,然后他看右脚,右脚被船匪的枪弹穿过,整个脚部是畸形的,五龙的目光滞重地上移,遍布腿部和前胸的毒疮像蟑螂一样在皮肤上爬行,五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在我的身上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伤痕,他们就这样把我慢慢地分割肢解了。我也许已经成为一块盘子里的卤肉。五龙突然控制不住歇斯底里的愤怒情绪,他想面对整个世界骂人,他站起来,用双手卷成筒状,弓着腰,运足力气朝着下面的世界大喊了一句粗话。

  我操你妈——五龙的声音传得很远,瓦匠街上乘凉的人都听见了这阵不断重复的凄凉的骂娘声,他们循声望去,发现米店的屋顶上站着一个人,他们认出那个人就是隐匿多时的五龙。

  乃芳在街上听到了关于雪巧的消息,那群人聚集在绸布店里,听年轻的伙计叙述他在上海巧遇雪巧的经过,乃芳挤进了人堆,怀着紧张而喜悦的心情得知了这个消息。

  我扛着一匹布从妓院走过,有三个妓女来拽我的衣裳,其中二个干脆拉我的短裤不松手,你猜她是谁?是雪巧。伙计用木尺轻击着玻璃柜台,他笑着说,是雪巧呀,她认出是我脸一点不红。把我拉到一边说话,你们猜她问我什么?她问我米店里有没有死人,我说没有,她不相信,她说难道一个也没死吗?

  绸布店里的人群在惊讶过后爆发出一片笑声,随即是各种猜测和议论,有人拉住乃芳打听,你们是妯娌,你应该知道的,乃芳挺着肚子矜持地离开绸布店,她给滞留在店里的好奇的人群丢下一句话,这种女人,提她怕弄脏了我的嘴,又有对米店内幕一知半解的人追出去喊,雪巧真的在粥里下砒霜吗?乃芳没有予以回答,她手捧一包紫红色的杨梅,一路吃着回到了米店。乃芳决定把听到的消息首先告诉米生。

  米生坐在南屋的窗台上吹口琴,米生的一条残腿纹丝不动,另一条腿烦躁地敲着墙壁,他看见乃芳扭着粗壮的腰肢走过来,把装着杨梅的纸包送到他面前。米生没有动,他讨厌乃芳,也讨厌杨梅的酸味。

  知道雪巧在干什么?乃芳噗地吐出一颗杨梅核,她朝米生瞟了一眼,一字一顿他说,她在上海做妓女。

  米生放下了口琴,漠然地望着乃芳沾上果汁的嘴辱。

  她在街上拉客,恰巧拉到了布店的伙计,乃芳嘻嘻地笑起来,她把系在手背上的汗布解开,擦了擦嘴角,米生漠然的反应使她有点失望。她鄙灭地看了看米生的那条残腿,转过身朝厢房里走,这时米生在后面厉声喊道,你给我站住。

  你还想知道什么?你要想听更详细的就去绸布店找那个伙计,只要你不嫌恶心,乃芳回过头说。

  我讨厌你的臭嘴,我更讨厌你的母猪肚子,米生高声叫嚷着把手里的口琴朝乃芳隆起的腹部掷去,他听见了女人恐惧的呐喊和口琴撞击皮肉的声音,这使他沉重的心情松弛了一些。米生跳下窗台,从地上捡起口琴吹了一个短促的高音,米生说,她是婊子,你也是婊子,女人都是些不要脸的臭婊子。

  乃芳下意识地护住她的腹部,一步步地往后退,退到厢房的门口,她终于撩起衣裳察看了一下被击的部位。你想害我?你自己操不出种就想来害我?乃芳指着米生大声咒驾,她说,我要告诉柴生,我一定要让柴生来收拾你。

  米店兄弟的这场殴斗仿佛蓄谋已久。兄弟俩红了眼,各自操起了斧子,门闩和腌菜缸里的石头,院子里所有的杂物都被撞到,乒乓乱响。乃芳站在厢房的台阶上一味地尖叫,打他的好腿,打断他的好腿,五龙隔窗观望着兄弟俩的狂暴的扭打,他说,放下东西出去打,别在家里打。后来绮云和店堂里的人都涌到后院,两个伙计上去拉架,怎么也拉不开,绮云急白了脸,疾跑到对面的铁匠铺去叫人。兄弟俩终于被五六条壮汉分开了,两个人都已经头破血流,米生半跪在地上偷偷抓起了斧子,最后他坚持将斧子掷向柴生的背影。斧子掠过柴生的耳朵,砸碎了厢房的窗玻璃。

  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打?绮云枪过那把斧子抱在手中,她神情凄恻,天天闹得鸡犬不宁,冯家的脸面被丢尽了。

  你问她。柴生用毛巾擦去脸上的血污,朝妻子努努嘴辱说,她说拐子打了她的肚子,是她让我打的,不打不行。

  原来是你在里面搅,我就料到了。绮云声色俱厉地审视着乃芳,我不知道冯家哪儿亏待你了?你存心要搅得家破人亡,你存心要把我气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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