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苏童 >  | 上页 下页
四十八


  接下来的是一个不眠之夜,这个夜晚无比懊热,偌大的米店没有一丝风,从仓房的米堆上飞出成群的蚊虫,袭击着露宿在院子里的米店一家,他们分别睡在地上、竹床和藤椅上,除了五龙已经响起了鼾声,剩下的每一个人都在怨恨天气和蚊子,绮云点起了苦艾草来熏蚊子,奇怪的是那些烟味没有任何作用,蚊群仍然嗡嗡地盘旋在米店的上空。活见鬼,绮云望着夏季暗红色的天空,自言自语他说,还没到大伏天就这么热了,今年奇怪,我觉得天灾人祸就要临头了。

  绮云想了会儿心事,看看天色已经浓黑一片了,风迟迟不来。这么热的天会把年老体衰的人热死,我娘就是在这种天气过世的,尸体停放半天就发臭了。绮云摇动薄扇,环顾着家人们,她忽然发现雪巧不在院子里,绮云问米生,你女人呢?她怎么能在房间里呆得住?

  我不知道,米生含糊地答道,他快睡着了。

  她不会寻短见吧?你去看看她。绮云用蒲扇柄戳了下米生,但米生没有动弹,米生仍然含糊他说,随她去。

  大热天的,我不希望家里停死人。绮云嘀咕着站起来,她走到南屋的窗前,掀起帘子朝里望了望。雪巧正坐在床上发呆,昏黄的灯光越过飞旋的蚊群,涂抹在雪巧光滑而纤细的肌肤上,雪巧静止的姿态看上去就像一片发黄的纸人。绮云看见床上还有一只小巧玲玫的藤编花篮,雪巧的一只手斜插在花篮里。绮云记得雪巧嫁来的时候就是带着这只花篮,篮上堆着一些红色的鲜花,鲜花的下面是半篮雪白的米。那份简单寒酸的嫁妆似乎预示了雪巧日后坎坷的生活,但绮云无法猜透雪巧现在的心思。这个反常的燠热的夏夜,米店一家怨天尤人心绪不宁,唯有雪巧独自枯坐于室内,她的神情平静如水。

  凌晨的时候从西北化工厂的方向吹来了些许南风,风中夹杂着一股异味,院子里的人终于在这阵风中睡熟了。雪巧穿着她最喜欢的桃红色旗袍从里屋出来,悄悄地绕过院子里的人和睡具,她走进厨房开始淘米,然后打开了炉门。雪巧,你在干什么?绮云被厨房里细碎的声响惊醒了,雪巧在厨房里轻声回答,我在煮粥,你昨天不是让我煮粥吗?雪巧的声音听来显得沙哑而又遥远。绮云说了声煮稀点就又躺下了,在困倦的睡意中她似乎看见雪巧走出了家门,雪巧拎着那只花篮,她的桃红色的模糊的背影在店堂里闪了闪就不见了。

  吃早饭的时候雪巧还没有回家,并没有谁留意这一点。她去买菜了,我们不管她。先吃吧。绮云说着就开始盛粥。粥熬得果然又稀又粘,这使绮云不得不承认雪巧干家务是一把好手,首先端起碗的是五龙,五龙喝了一口粥后立刻又吐出来了。什么味?五龙放下碗筷,他皱着眉头说,这粥的味儿不对,谁煮的粥?

  可能米没淘干净吧?绮云也尝了一口粥,她说,也可能米箩里掺进了老鼠药,这味是有点怪。

  你们先别喝这粥。去把猫抱来试试。五龙站起来寻找着家里的黄猫,但黄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除了五龙,一家人都没有了主张。米生突然端起那锅粥泼在院墙下,米生的嘴辱有点哆嗦,是砒霜,他说,她昨天吓唬我说要吃砒霜,没想到她把它放粥锅里了。米店一家一时都望着那些粥汤发愣。乃芳叫起来,多狠的女人,她竟然下得了这个毒手。只有五龙一言不发,他走过去把地上的粥捧回了锅里,他说,等她回来,我要让她把这些粥全部喝光。

  但是雪巧一去不返。有人对沿途寻找的米店兄弟说,看见雪巧操着一只花篮往火车站走了。

  你猜她去哪里了?柴生问米生。

  随她去哪里,我均无所谓,最多再花钱买一个女人进门。米生从地上捡起一块残砖,敲打着路边的梧桐树的树干,他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一刀砍了这贱货。

  我知道,她去上海找抱玉了。柴生眺望着迟迟的车站的青灰色建筑,他的表情狡黠而又空洞。

  第十二章

  炎热的天气加剧了五龙的病情,下身局部的溃烂逐渐蔓延到他的腿部和肚脐以上,有时候苍蝇围绕着五龙嘤嘤飞落。

  它们甚至大胆地钻进了他的宽松的绸质短裤。五龙疯狂地抓挠着那些被损伤的皮肤,在愤懑和绝望中他听见死神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米店周围蜘蹰徘徊。

  五龙仍然坚持自己对自己的治疗,在舍弃了镇江膏药和车前草末后,他先用了手工酱园酿制的陈年老醋,每天在大木盆里注入两坛醋,然后把整个身体浸泡其中,五龙相信这种新的土方子缓解了他的痛苦,但他在历数了弥漫全身的梅花形肉疱后,无法减轻内心的焦虑和恐惧。暗红色的醋在木盆里波动,浮起了五龙受尽创伤的身躯和充满忧患的心灵。五龙发现自己的重量在疾病中慢慢丧失,他像一根枯树枝浮在暗红色的醋液中,看见多年前逃离枫杨树乡村的那个青年,他在茫茫大水中跋涉而过,他穿越了垂死的被水泡烂的水稻和棉花。在拥挤的嘈杂的逃亡路上奔走。那个青年有着敏捷而健壮的四肢,有着一双充满渴望的闪烁着白色光芒的眼睛——我是多么喜欢他,多么留恋他,五龙轻轻地将醋液泼洒在脸上、身上,那股刺激性的酸味使他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竭力抑制住由咳嗽带来的死亡的联想,固执地回忆那条洪水包围中的逃亡之路。这条路上到处是死尸和杀人者,到处是贫困和掳掠,饥寒交迫的人们寻找着遥远的大米垛,我找到了一座雪白的经久不衰的大米垛,但是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我不知道这条路将把我带到哪里栖息并且埋葬。

  米店的店堂里仍然堆满了米和箩筐,仍然是买米的居民和卖米的伙计,世事苍茫,瓦匠街云集的店铺和手工业作坊随其沉浮,而古老的米店总是呈现出稳定的红火景象。当长江沿岸的农民在稻田里喜获丰收,人们不再担心粮荒而囤积居奇时,可怕的战火却蔓延到长江南岸,城市的街道和江边码头出现了那些矮小的留着胡髭的日本士兵,于是人们再次涌进米店购米,谁都清楚,米或者粮食是生存的支柱。绮云坐在柜台后面,怀着一种摸棱两可的心情——喜悦或者忧虑地观望着店堂里的人群。她听见后面的房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粗哑的吼叫,店堂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只有绮云对此充耳不闻,她习惯了五龙的这种发泄痛苦的方法。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