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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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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玉的白皙而清秀的脸微微昂起,梅雨季节特有的雨雾和阳光均匀地涂抹在他的身上,那件白色的西服几天来已经出现了黑污和皱褶,抱玉的脸一半面对着阳光,呈现出金黄的色泽,另一半则浸没在暗影之中,他掸了掸衣袖上的黑灰,抬头望着细雨中的天空。这天气真奇怪,抱玉若有所思他说,说完拎起皮箱走上了轮船的跳板,在行色匆匆的赶路人中,他的步履是唯一轻松而富有弹性的,他的背影仍然传导着神秘的信息。 你看那杂种的肩膀,也是向左歪斜着的,他连走路的姿势也像阿保,五龙指着抱玉的背影对绮云说,你看他就这样溜走了,我就这样把一条祸根留下了。 绮云没有说话,她转过身背对着轮船,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角,绮云的悲哀是绵长而博大的,她听见汽笛拉响了三次,旧轮船笨拙地嘎吱嘎吱地驶离了码头,绮云的心情一下就变得空洞肃穆起来,走了好,绮云从手袋里拿出一盒清凉油,在额角两侧搽了一点,她说,我不要谁来看望我,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不需要。 我有个预感,日后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肯定就是那杂种暗算的。五龙对身边的弟兄们说,我从他的眼睛看出来了,他真的恨我,就像我从前恨阿保恨六爷一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想这个世界很奇怪,很滑稽,也很可怕。 雪巧提心吊胆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时期,后来渐渐地就放心了。看来米生对妻子的不贞并未察觉,每逢雨声滴嗒的黄梅雨季,米生的性欲就特别旺盛,而雪巧满怀着深重的怜悯和歉意,频繁地挑逗着米生,在雨季里米生夫妻的脸色一样的枯黄憔悴,显示出种种纵欲的痕迹。乃芳有一次在院子里看雪巧漂洗一堆内衣,她说你们房里是怎么啦,一到夜里就有母猫叫,叫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雪巧看看乃芳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清楚她的意思,雪巧反唇相讥,你们房里也不安静,母猫叫几声有什么?总比打架骂仗大哭小闹的好听些。乃芳讪讪地绕过雪巧和洗衣盆朝厨房走,乃芳的腰臀裹在一条花布短裤里,看上去有点变形,她的身孕已经很明显了,乃芳走进厨房寻找着吃食,想想不甘心败给雪巧,隔着窗子又说了一句话,柴生天天打我,我还不是怀上冯家的种了?我又不是光打鸣不下蛋的母鸡,他打死我我也不丢脸。 雪巧的手在搓衣板上停顿下来,她愤怒地看着厨房发黑的窗户,想说什么终究又没说。其实雪巧无心于妯娌间这种莫名其妙就爆发的舌战,整个雨季她的思想都沉溺在抱玉身上。她害怕柴生把米仓里的事透露给乃芳,但是这种担忧看来也是多余的,乃芳肯定不知道,也许是柴生信守了诺言,也许是柴生终日混迹于他的赌博圈中,忘记了她和抱玉的事。雪巧的手浸泡在肥皂的泡沫中,她看着自己被泡得发红的手指像鱼群在棉布的缝隙里游动,突然就想起抱玉最后在米堆上褪裤子的动作,这个动作现在仍然使雪巧心酸。 那只翡翠手镯被雪巧藏在一只竹篮里。竹篮上面压着几件旧衣裳,一直锁在柜子里。那是雪巧从前卖花时用的花篮,编织精巧而造型也很别致,她一直舍不得扔掉,把翡翠手镯放进这只篮子,寄托了她缥缈的一缕情丝,它是脆弱而纤细的,不管是谁都可以轻易地折断。雪巧每次面对这件抱玉随手奉送的信物,身体深处便有一种被啄击的痛楚,那是一排尖利的罪恶的牙齿,残酷咀嚼着她的贞洁,她的名誉以及隐秘难言的种种梦想。 雪巧把房门关上,第一次拭了那只翡翠手镯,她不知道手镯的来历,她只是害怕被柴生看见,米生的醋意强烈而带有破坏性,使雪巧非常恐惧。她倚靠在房门上,将戴着手镯的那只手缓缓地往上举,手镯闪现的晶莹的绿光也缓缓地在空中游移,雪巧虚幻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硕大的男性生殖器,它也闪烁着翠绿的幽光,轻轻地神奇地上升,飘浮在空中。雪巧闭上眼睛幻景就消失了。她听见窗外又响起了淅沥的雨声,又下雨了。在潮湿的空气里雪巧突然闻到了一种久违的植物气味,那是腐烂的白兰花所散发的酸型花香。雪巧从前沿街叫卖白兰花,卖剩下的就摊放在窗台上,她记得在一夜细雨过后,那些洁白芬芳的花朵往往会散发这种腐烂的花香。 第十一章 七月的一天,从江北飞来的日本飞机轰炸了城北地区,有一颗炸弹就落在瓦匠街的古塔下面,在沉闷的巨响过后,瓦匠街的人们看着那座古塔像一个老人般地仆倒在瓦砾堆里,变成一些芜杂的断木残砖。胆大的孩子在轰炸结束后冲向断塔,寻找那些年代久远的铜质风铃,他们最后把所有的风铃都抱回了自己的家。 居住在古塔下的腿脚不便的老人多死于这次意外的轰炸,瓦匠街上充斥着恐惧和慌乱的气氛,有的店铺关门打烊,店主拖儿带女地逃往乡下避难。米生在米店的门口站着,看见人们苍蝇似地发出嗡嗡的嘈杂声,在狭窄的街道上紧张地涌动着。米生看了看自己那条残腿,突然深切地意识到战乱对于他的特殊危险,他走进米店,店堂里没有人。他们都去看那些被炸者的尸体了,绮云坐在前厅喝一种由枸杞和山参调制的汤药,据说那是治她的头疼病的。绮云问,是谁让炸死了?听说杂货店老板娘也死了?米生点了点头说,死了不少人。绮云放下药碗,她说,杂货店老板娘是活该,我早说过她这种女人会遭天打雷劈,米生说,我猜你也这样想,你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就留下你一个人。 轰炸过后的天气格外炎热,米店到处潜伏着火焰般的热流,米生光裸的背脊上沁出了细碎的汗珠,他在前厅里焦躁地来回走动,我们是不是也到乡下躲一躲?米生说,听说日本人的飞机明天还会来。绮云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她说,生死由天,老天让你死谁也躲不过去。我是不会跑乡下去受罪的,要躲就躲到棺材里去。这样死多省事,你们也不要给我送终了。米生朝母亲冷冷地瞟了一眼,他用湿毛巾擦着额上的汗,你说的全是废话,你知道我腿不好,跑不快,炸弹扔下来先死的就是我。绮云愠怒地把药碗推开,她看着米生的残腿说,我一见你就寒心,什么也别对我说。你这个孽障只有让你爹来收拾,我头疼,我没精神跟你说话。米生将毛巾卷在手背上,然后在空中啪地抽打那块湿毛巾,米生说,让爹再打断我一条腿?这主意不错。米生说着就用毛巾抽打条桌上的一只青瓷花瓶,花瓶应声掉落在地,碎成几片,有一块碎瓷片就落在绮云的脚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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