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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晚饭的酒菜端上了大圆桌。。绮云先点香焚烛祭把了祖宗的亡灵。米店一家在蒲团上轮流跪拜,最后轮到了抱玉。抱玉,过来拜拜你娘和你外公。绮云虔诚地沿着前厅的墙际洒了一坛黄酒,她对抱玉说。去吧。让他们保佑你消灾避邪。抱玉显得有点为难,他说,我一直是在吕家祠堂列拜祖宗的。照理说我在这里算外人,不过既然姨让我拜我就拜一回吧,抱玉说着在地上铺开一块白手帕,单膝着地,朝条桌上供放的牌位作了个揖。米店一家都站在一边看。雪巧也许觉得有趣,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绮云严厉地白了雪巧一眼,不知好歹,这有什么好笑的?

  五龙就是这时候回来的。五龙走进来前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只听见红烛在铜烛台上燃烧的纤细的声音。他注视着抱玉,突然很响亮地擤了一把鼻涕,摔在地上,五龙说,你来了,我猜你总有一天会来我这里。他走到条桌前把烛台吹灭,然后抬手把桌上的供品连同一排牌位一齐撸到地上。又来这一套,我看见就心烦。五龙对绮云说,你要谁帮你?活人帮不了你,死人又有什么用?五龙说着先坐到了饭桌前,朝一家人扫视了一圈,吃饭吧,不管是谁都要吃饭,这才是真的。

  饭桌上五龙啃了一只猪肘。两碗米饭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扒光的。五龙吃完向抱玉亮着光洁的碗底说,看看我是怎么对待粮食的?你就知道我的家业是怎么挣下的。抱玉朝那只碗瞥了一眼,笑着说,姨父不用解释,你怎么挣下的家业我听说过,不管怎么挣,能挣来就是本事。我佩服有本事的人。五龙会意地点了点头,他放下碗,用衣袖擦着嘴角上的油腻,你知道吗,以前我年轻受苦时老这样想,等什么时候有钱了要好好吃一顿,一顿吃一头猪、半条牛,再加十碗白米饭,可到现在有一份家业了,我的胃口却不行了,一顿只能吃两碗饭,一只猪肘,知道吗?这也是我的一件伤心事。抱玉放下碗筷,捧着肚子大笑起来。过了好久也收敛了失态的举止,他看见米店一家人都没有露出一丝笑意,尤其是五龙,他的一只眼睛黯淡无神,另一只眼睛却闪烁着阴郁愠怒的白光。抱玉于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他的双腿在桌下散漫地摇晃着,触到了一条柔软温热的腿,凭直觉他判断那是雪巧,抱玉用膝盖朝她轻轻撞击了一次、两次,那条腿没有退缩,反而与他靠得更近。他从眼睛的余光中窥见了雪巧脸上的一抹绊红,雪巧的目光躲躲闪闪,但其中包含着花朵般含苞欲放的内容。

  你越长越像阿保了。五龙在院子里拦住了抱玉,他的目光蛮横地掠过抱玉的全身,甚至在抱玉的白裤的裤裆褶皱处停留了片刻,五龙剔着牙缝说,知道吗?你并不像六爷,你长得跟阿保一模一样。

  谁是阿保?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一个死鬼。五龙从象牙签上拈下来一丝发黄的肉末,眯起眼睛看着那丝肉禾,六爷割了他的鸡巴送给我,听说过这滑稽事吗?六爷有时候确实滑稽,而阿保更滑稽,他最后把身子喂了江里的鱼,把鸡巴喂了街上的狗。

  这么说他早死了?抱玉淡淡他说。我对死人不感兴趣,这一点跟姨父一样,我只对活人感兴趣。

  雪巧早晨起来就觉得天气闷热难耐,这是黄梅雨季常见的气候,从房屋的每一块木质板壁和箱柜里的每一块衣料上,都能闻到那股霉烂的气味。雪巧早晨起来就把许多抽屉打开,试穿着每一件夏天的衣裳,最后她穿上了一件无袖的红底白花的旗袍,坐在床沿上摆弄脑后的发髻,雪巧在发髻上插了一朵白兰花,对着小圆镜照了一会儿,又决定把头发披散下来。雪巧坐在床沿上滋滋地梳着弯曲的长发,她看见米生的一只脚从薄毯下钻了出来,米生掀掉了薄毯,他的那条弯曲的萎缩的左腿就这样一点点地暴露在雪巧的视线里。

  别梳了,你不知道木梳的声音让我牙酸?米生翻了个身,那条左腿随之偏移了一点角度,就像一段滚动的树棍,米生说,你每天总要发出各种声音,把我吵醒。

  你每天都在嫌弃我,就是我不小心放了屁,你也要朝我发火。雪巧哀怨他说,她走到窗前继续梳着头发,她想把头发梳直了用缎带箍住,就像师范学堂的那些女学生一样。她想改变发式已经想了很久了。

  我知道你打扮了给谁看,米生从床上坐起来,当他明白了雪巧梳头的用意后,突然变得狂怒起来,贱货,你给我把头发盘上去,我不准你梳这种头发,盘上去,原来是什么样今天还是什么样,你听见了吗?

  雪巧的手和手上的梳子停留在她的发端,她的浑圆的透出金黄色的肩膀剧烈的颤动起来,你什么也不许我做。雪巧呆呆地看着手上的梳子,她说,连梳头你也要管住我,我就像你手里的木偶,连梳头也要听你的。

  你想不听吗?米生从床上爬过去,抓住雪巧的手臂,他夺下梳子扔出窗外,然后就替雪巧做头发,他胡乱地在雪巧脑后盘了一个发髻,就这样,米生松开了雪巧,你这贱货就应该梳这种头,不准你重新梳,你就这样去勾引那个杂种吧。

  雪巧后来就顶着一个难看的发髻在厨房门口择芹菜。雪巧的心情和雨季的天空一样充满了阴霆,她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米生,拐子,不得好死的拐子。突然发现抱玉无声地站在她面前,你的梳子怎么扔到窗外来了?抱玉把梳子递给雪巧,雪巧伸手去接,抱玉却又缩回去了,他用梳子在头上梳了几下说,我喜欢这把梳子。雪巧低下头摆弄着地上的芹菜,轻声他说,你喜欢就留着吧。抱玉笑了笑,随手把梳子塞进了西服的口袋,他的手在口袋摸索了一会儿最后摸出那只翡翠手镯,抱玉把手镯轻轻放到芹菜堆上,我从来不白拿女人的东西,我把这只翡翠手镯送给你,但是你千万别告诉别人,等我走了以后你再戴。雪巧的脸上已经是一片绯红,她朝四周看了看,抓起一把芹菜叶盖住了那只手镯,雪巧说,我明白,我怎么会告诉他们呢?

  他们说话的时候太阳在瓦匠街上空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浓浓的雨意顷刻间消失了,空气益加灼热而滑腻。米店的店堂里传来了第一批买主和伙计争执的吵闹声,一个女人在尖声抱怨,这么黑的米,鬼知道是哪个朝代的陈米,给老鼠都不吃,你们大鸿记米店越开越黑啦。绮云闻声从里屋出来,她看见抱玉和雪巧在厨房门口,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绮云警惕地打量了他们一眼,说,抱玉,你不是要去办货吗?快去快回,天气不好,别看出了太阳,这倒霉的雨说下就会下的。

  抱玉随口应着,看着绮云瘦小微驼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面,他朝雪巧挤了挤眼睛,你跟我一起上街吗?我们去吃西餐,吃完西餐去看电影,看完电影我们去公园玩,随便聊天,我最喜欢跟漂亮的女人聊天了。

  我要择芹菜,雪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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