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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绮云坐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即使在屋角黯淡的光线中,仍然可以看出她苍白的嘴辱不停地颤抖着,她推开小碗站了起来,突然躁怒地对五龙喊,打呀,打死他不要你偿命,这孩子我不想要了。

  米生看见父亲的杠棒闪着寒光朝他抡过来,呼呼生风,起初米生还忍着疼痛,不断重复一句话,小碗我杀了你。后来就不省人事了。杠棒敲击身体的沉闷的声音像流沙,在他残存的听觉里渐渐散失。米生经常挨打,但没有一次比得上这次。米生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绮云坐在灯下衲鞋底,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绮云过来抱着米生的脑袋,哽咽着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那盒金器是我们家的命根子,你怎么能拿去换糖块吃?米生的眼泪也流了出来,他从绮云的双臂中挣脱了,转过脸看着布帐上的几个孔眼,从孔眼里可以看到后面的一张小床,柴生和小碗就睡在那张小床上,米生说,是小碗告的密,她发誓不说出去的,她说话不算数,我要杀了她。

  米生这年刚满十岁,米生的报复意识非常强烈,这一点酷似他的父亲五龙,妹妹小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米生复仇的目标。

  米生看见小碗在院子里跳绳,头上的小辫一摇一摆的。小碗已经忘了几天前的事,她对米生喊道,哥,你来跳吗?米生站在仓房门口,阴郁地望着妹妹肮脏的挂着鼻涕的小脸,米生摇了摇头说,我不跳,你也别跳了,我们爬到米堆上去玩,小碗一路甩着绳子跳过来,她发现米生的眼神极其类似暴戾的父亲。小碗怯怯他说,你不会打我吧?米生继续摇着头,他说,我不打你,我们到米堆上捉迷藏。

  米生牵着小碗朝米垛上爬。米生把小碗用力地朝米垛下面摁。你藏在米堆里,别吭声,我让柴生来找你。米生喘着气说,这样谁也找不到你,爹娘也找不到你,小碗顺从地缩起身子往米堆深处钻,最后只露出小小的脸孔和一条冲天小辫。小碗说,快让小哥来找我吧,我透不过气来,米生说,这样露出脸不行,柴生会看见你的,米生说着就拽过半麻袋米,用力搬起来朝小碗的头上倒去,他看见雪白的米粒涌出麻袋,很快淹没了小碗的脑袋和辫子。起初新垒的米堆还在不停地松动坍陷,那是小碗在下面挣扎,后来米堆就凝固不动了。仓房里出奇的一片寂静。

  他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但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把仓房的柴门反扣上,拎起书包跑出了家门,经过店堂的时候,他看见父亲和两个伙计正在给一群穿军装的士兵量米,母亲则坐在柜台后面编织一件桃红色的毛衣,他知道那是替自己打的,他根本不想穿这件颜色的毛衣。

  下午五龙和伙计老王去仓房搬米,铁铲挥舞了几下,米垛上露出了一根冲天的缠着红线的小辫,随着米垛沙沙陷落,小碗蜷缩的小巧的身体滚了下来,小碗的脸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五龙把小碗抱起来摸她的鼻孔,已经没有鼻息了,他看见小碗僵硬的手里还抓着一条绳子。

  意外的灾难使绮云几乎要发疯,她竭力支撑的精神在一天之内成为碎砖残瓦。绮云抱着小碗冰冷的遗体坐在米店的门槛上,她在等待米生放学回家,街上的人对小碗之死一无所知,他们看见绮云抱着小碗坐在米店的门槛上,以为是小碗生病了,绮云抱着她在晒太阳。他们没有听见绮云的哭声。

  但是米生却没有回家。米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第三天五龙把小碗装进了一口匆匆打就的薄皮棺材,在钉棺的时候五龙听见伙计老王说,米生在江边码头上,我看见他在拾烂桔子吃,喊他他就跑,他还朝我扔石块,绮云嘭嘭地拍打着薄皮棺材,边哭边喊,把他找回来,让他跟小碗睡一起,让他们一起去,把柴生也捎上,我一个也不想要了,我再也不想跟着你们受罪了。

  五龙吐出嘴里的长钉,抓在手上,他冷冰冰地审视着绮云说,你喊什么?狠心的女人,干脆你也进去吧,我来给你们盖棺钉棺。

  后来五龙在江边的一只空油桶里捉住了米生,米生当时正熟睡着,他的脸已经被油污弄得乌黑难辨,梦中的神情显得惊悸不安,五龙把儿子紧紧地抱住,端详着米生的整个脸部,五龙喃喃他说,你真的像我,可你怎么小小年纪就起杀心?你把你的亲妹妹活活闷死了。

  打断米生的一条腿骨是绮云的主张,当五龙再次把米生吊到房梁上时,绮云哭着说,打吧,打断他一条腿,让他以后记住怎么做人,五龙掂着手里那根油光银亮的杠棒,他对绮云说,这可是你让我打的,米生若是记仇该记你的仇了。绮云的身体颤了颤,她背过脸低低地呜咽着,打吧,我背过脸不看,你就动手打吧,绮云用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但她还是听见了米生的一声惨叫和胫骨断裂的声音,咯嚓一声,它后来一直频繁地出现在绮云的噩梦中。

  米生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初次下地走动时一家人都紧张地注意他的腿,米生走路时失去了平衡,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拐子。

  织云回了一趟米店。除了说几句常用的劝慰的话,织云也说不出什么,她和绮云枯坐在前厅的两张靠椅上,听店堂里偶尔响起的嘈杂声,姐妹俩相对无言,织云回想了一会儿小碗的粉红健康的脸和乌溜溜的眼珠,思绪很快地折到吕公馆的后园里,后园又在闹鬼了。有一个夜晚她听见卧房的窗外有动静,推开窗子就看见了那个黑衣黑裤的鬼魂。他正在朝后园的芍药花地里走。

  我真的看见了,那个鬼魂就是阿保。织云睁大惊惶的眼睛说,阿保跟活着时一模一样,走路神气活现的,还摇晃着肩膀。

  绮云并没听见什么,她呆滞地望着织云湿润的涂过口红的嘴唇,仍然陶醉在自己的悲痛中。

  他们说那不是鬼魂,是活人,是阿保来找六爷报仇了。可我还是不相信,阿保的东西都让六爷割下来了,他怎么会不死呢?

  别说了,我没心思听,绮云厌烦地打断了织云的话。

  也许阿保让哪个神仙救活了?织云沉思着作出了一个推断,她抚摸着腕上的翡翠手镯说,他们都怕极了,六爷也有点害怕,每天睡觉都有六个家丁守在床边,可我一点也不怕,我和阿保毕竟有过情分,他会捉别人不会捉我的。

  捉的就是你,绮云突然对织云恶声恶气他说,归根结底,你是我们家的祸根,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活不成也死不了,想哭都没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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