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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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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老板和绮云在仆人们诡谲的目光下走出吕公馆。冯老板出门后就朝石狮子的嘴里吐了一口痰,他的脸上显出某种苍老和痛苦。然后父女俩一前一后各怀心事地走过了那道黑色的附有瓦檐的院墙,织云仍然没有跟上来,他们走了好远,发现织云翠绿色的身影沿着墙慢慢地走,拐过了一个街角,那个绿点突然又不见了。 直到天黑,米店的人都吃完了晚饭,织云还没回来,冯老板走到门口,朝瓦匠街东西两侧张望了一番,街上没有行人,店铺都已打烊,房屋的窗户纸上此起彼伏地跳起昏黄的烛光。风刮过肮脏滑腻的石板路面,卷起一些纸屑和鸡毛。对于冯老板来说,记忆中每年冬天都是多事而烦恼的,比如亡妻朱氏的病死,比如米店困为缺米而半掩店门,比如饿疯了的难民夜半敲门乞讨,比如现在,织云怀孕的丑闻即将在瓦匠街张扬出去,而她直到天黑还不归家。 你去找找她吧。冯老板走到绮云房里说,我怕她出什么事,她从小就糊涂,我怕她再干什么糊涂事。 我不去,你看她要是跳了河我会不会哭,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我对她早就寒了心啦。绮云用后背对着她爹说。 你是要让我自己去吗?冯老板揩怒地瞪着绮云,他说,我前世作了孽,操不出个儿子,倒生了你们这一对没心没肺的贱货。什么忙也帮不上,还尽给我惹祸。 我不去。绮云用一根玉质牙签剔着牙,在昏黄的灯下她的牙齿洁自发亮,绮云说,叫五龙去,叫五龙去找。 绮云又把五龙从铁匠铺里叫出来。五龙的光裸的脑袋从门缝间探出来看了看绮云,然后他的身体也很不情愿地慢慢挤出门缝,绮云发现五龙仓促地抿着裤腰。 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坏事? 不是坏事,闹着玩的,五龙有点局促地笑了一声,他说,他们在比大小,非要拉着我。 比什么大小? 比鸡巴,五龙顿了顿突然很响亮他说,他们硬把我的裤子扒下来。 该死。绮云的脸飞快地红了起来,她扭过脸望着别处,你吃了饭没事于,整天跟着瞎混,这帮铁匠没有好东西。 不瞎混又干什么呢?这么冷的天,这么没劲的晚上。五龙在地上轮流跺着脚来取暖,他说,这么冷的天,二小姐又要差我去哪里? 织云还没回家,你去找她回来。绮云板着脸审视着五龙,她皱了下眉头,怎么,你不愿意去? 我怎么敢?去吕公馆找织云,六爷的大门我可不敢进。 哪儿都去找找,就是别去吕公馆,她以后不会再去那个阎王殿了。绮云推了五龙一下,不耐烦他说,别眨巴着眼睛想套什么底,你快去,快去把她找回家。 五龙狐疑地沿着瓦匠街走去,他缩着脖子,双手拱在袖管里,米店一家显然又发生了什么事,根据米店父女三人的日常生活,五龙迅速作出了接近真实的判断:也许是六爷最近甩了织云。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男人的禀性玩什么都容易上瘾,玩什么都容易腻味,玩女人也一样,五龙想这回织云是真的被甩掉了,虽然她有高耸的奶子和宽大的屁股,还是被六爷甩掉了。他想织云现在成了一只又鲜艳又残破的包袱,掉在半路上,不知哪一个男人会走过去捡起它。 风从城市的最北端迎面吹打五龙的脸,含有冰和水深深的寒意。歪斜的坑坑洼洼的街道,歪斜的电线杆上低垂着笨拙的卵形灯泡,行人忽多忽少地与五龙擦肩而过,男人和女人,在衣饰繁杂的冬夜他们的脸上仍然留有淫荡的痕迹。五龙已经习惯了这种城市气息,在路过一家妓院拄满红绿灯笼的门楼时,他朝里面探头张望了一下,有个睡眼惺忪的女人伸出手报住他的头顶,她的声音沙哑得类似男人:来陪我吧,便宜。五龙看见女人两片血红的嘴唇咧开来,像两片纠结在一起的枯叶。五龙轻轻地怪叫了一声,他说我没钱,然后敏捷地从两盏灯笼下钻了过去,他飞快地奔跑了几步才停下来,心里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婊子货。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是冰凉冰凉的,脸颊上却异常地燥热。婊子货,我操你们。他一边骂着一边用手掌拍击自己的双颊。城市的北区聚集着多少轻浮下贱的女人,她们像枫杨树乡村的稻子一样遍地生长,她们在男人的耻骨下面遍地生长。五龙边走边想,可是她们与我却毫不相于。 五龙走过大丰戏院时正好是散戏时分,看戏的人们从四扇玻璃门内黑压压地涌出来,五龙一眼就看见了挤在人群里的织云,织云穿着炫目的翠绿色的棉旗袍,掏出手绢擦眼睛。她也许是看戏看哭了。随后五龙发现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挽着织云。五龙有点惊诧,就这半天的工夫,织云竟然又勾搭上了一个男人。她似乎在戏院里哭过,但是散戏过后她又开始左顾右盼,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妩媚的笑容。 织云——大小姐——。五龙双手做成筒状,突然放声大喊。他看见许多人用厌恶的眼光瞟他,但他不在乎,他弯下腰,运足气用更高的嗓音又喊了一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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