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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辆大板车装满了米,排成一队朝码头外面定。五龙紧跟在板车的后面,他恍惚之中就跟着装米的板车走了。他们穿过肮脏拥挤的街道。在人群、水果摊、黄包车和店铺的缝隙间钻来钻去,一路上五龙又一次难挡腹中的饥饿,他习惯性地把手里的米塞进嘴里嚼咽起来,五龙觉得嚼咽生米和吃饭喝粥其实是一样的,它们的目的都是抵抗饥饿。

  在瓦匠街的街口,五龙看见密集的破烂的房屋堆里耸立着一座古旧的砖塔。砖塔高出地面大约五丈的样子,微微发蓝,有鸟群在塔上飞来飞去,风铃清脆的响声传人五龙的耳中。他仰头朝砖塔张望着,那是什么?五龙问。没人回答他,这时装米的大板车已经停留在瓦匠街,他们已经来到了大鸿记米店的门口,拉车的汉子们吆喝着排队买米的人:闪开,闪开,米来啦!卸米啦!

  织云坐在柜台上嗑葵花籽,织云斜眼瞟着米店的门外,织云穿着一件翠绿色的旗袍,高跟皮鞋拖在脚上,踢哒踢哒敲打柜台,那种声音听来有点烦躁。在不远的米仓前,绮云帮着店员在过秤卖米,绮云的一条长辫子在肩后轻盈地甩来甩去。织云和绮云是瓦匠街著名的米店姐妹。

  搬运工肩扛米袋依次进了门,他们穿过忙乱的店堂和夹弄来到后院。冯老板已经守在那里,嘴里点着数,一只手顺势在每一只米袋上捏一捏,运来的都是刚轧的新米,米袋撞击后扬起的粉尘弥漫在后院。后院环列着古老的青砖黑瓦房屋,东西侧屋是贮放粮食的仓房,朝南的三间是冯老板和两个女儿的居室,门洞很大,门檐上挂着一块黑底烫金的牌匾,有四个字,一般人只认识其中一个米字。搬运工知道米店之家在瓦匠衔占据一角,世代相袭,也已经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但是没人去留意匾上另外三个字。

  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一些红红绿绿的衣裳,是洗了不久的,滴滴嗒嗒淌着水,人就在那下面出出进进。不言而喻,那是米店姐妹俩的东西。散发着淡淡肥皂味的衣裳,被阳光均匀地照着,让人联想到女孩的身体。织云和绮云,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六岁,都是和衣裳一样红绿妩媚的年纪。

  织云看见五龙坐在板车上,双手划拉着车上残留的米粒,他把它们推拢起来,又轻轻弄散,这个动作机械地重复了多次。五车大米很快卸光了。搬运工们从冯老板那里领了工钱,推上车散去。五龙仍然站在米店门外,脚下横着一堆破破烂烂的行李。他朝里面张望着,神色有点奇怪,那张脸憔悴而不失英俊,枯裂的嘴唇好像受了惊似地张开着。织云跳下柜台,她走到门口将手里的瓜子壳扔掉,身子往门上一靠,饶有兴味地打量起五龙来。

  你怎么不走?你没领到工钱?

  五龙朝后退了一步,茫然地看着织云,他说,不。

  你不是搬米的?织云朝地上那堆破行李扫了一眼,那么你是逃荒要饭的?我说得没错,我看人一看一个准。

  不,五龙摇摇头,他的视线越过女孩的肩头落在米店内部——卖米的伙计和买米的人做着简单的交易,他说,这家是米店吗?

  是米店。你在看什么,织云捂着嘴噗味一笑,诡谲他说,你是看我还是看我妹妹?

  不。我看米。米店果然有这么多的米。

  米有什么可看的?织云有点扫兴他说,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脸色在阳光下泛着一种石头般的色泽,你的脸怎么像死人一样难看?你要是有病可别站这儿,我最怕染上天花霍乱什么的,那我这辈子就完了。

  我没病。我只是饿坏了。五龙漠然地看着她说,给我一碗冷饭好吗?我三天没吃饭了。

  我给你端去,反正也要倒给猫吃的。织云懒懒地从门框上欠起身子,她说,世界上数我心眼最好,你知道吗?

  织云到后面厨房端了碗冷饭出来,看见五龙已经走进店堂正和两个伙计撕扯着,绮云拉着他的衣角往门外拖,嘴里叫喊着,他有虱子,他身上肯定有虱子!五龙的脸固窘迫有点发红,精瘦的身体被三个人推得东摇西晃的朝外面挪,他突然扭过脸,用愤怒得变了调的声音骂了一句粗话,织云没听清楚,她看见绮云抓过一把扫帚砸过去,你还骂人?你这要饭花子敢骂人?

  织云看见他颓然坐在门外台阶上,后背在急促地颤动,可怜的男人,织云自言自语他说,她犹豫了一番,还是走过去把饭碗递给他。织云笑着说,怎么闹起来了?你快吃,吃了就走,你不知道米店最忌讳要饭的进门?五龙抬起头看看那碗饭,沉默了一会,猛地扬手把饭碗打翻了,他说,我操你们一家,让你们看看,我是不是要饭花子?织云看着一碗饭白花花地打翻在地上,怔在门口,半天醒过神来,咯咯笑起来说,咦,看不出来你还有骨气,像个男人。不吃就不吃吧,关我什么事?店堂里的人都扭头朝这边望,绮云拿了个什么东西敲柜台:织云,你给我过来,别在那儿人来疯了。织云就往店堂里走,边走边说,什么呀?我不过是看他饿得可怜,谁想他跟我赌气,这年头都是狗咬吕洞宾,好人也难做。

  排队买米的人表情呆滞,一言不发地看着米店内的小插曲。他们把量米袋子甩在肩上或夹在腋下,等待过秤,他们更关心米的价格和成色。这一年到处听到灾荒的消息,人们怀着焦虑和忧郁的心情把粮食大袋背回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南方的居民把米店当成天堂,而在瓦匠衔上,大鸿记米店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红火景象。

  买米的人多。织云帮着在柜台上收了一会儿钱。织云对这类事缺乏耐心和兴趣,她不时地扭过脸朝街上看,瓦匠衔街景总是黯淡乏味,那个男人没有走远,他在织云的视线里游移不定,成为唯一可看的风景。他在瓦匠街一带转来转去,像一只被追杀的家禽,既可怜又令人嫌厌。织云怀着某种混乱的情意注视着他:一张疲惫而年轻的脸,一双冷冷的发亮的眼睛,它们给织云留下很深的印象。

  下午一辆带花布篷的黄包车停在米店门口。织云款款地出来上了车,她的脸上扑过粉霜,眉毛修得细如黑线,嘴辱涂得猩红,所经之外留下浓烈的脂粉香气。

  去哪里?车夫问,大小姐今天去哪里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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