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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南方小城的早晨多雾,麻石路面总是湿漉漉的。一些说不上名的树木高大葱郁,从深院里华盖般地升起,覆盖房屋和街道。你的窗户总是被一阵若有若无的风所敲打,总是有一种空旷的声音把你从梦中惊醒,那种声音就是露珠从树叶上滚落的声音,鸽子在屋檐上扑闪翅膀的声音,还有送牛奶的女人推着小车来到你家门前,那些牛奶瓶轻微地撞击,琅琅作响。你窗外的世界宁静安详。 我在那里长到18岁。我18岁的时候天天做梦,梦见一个白衣女人头发上滴着露珠从麻石路上走来,她手里拿着两张火车票,一张白的,一张黑的,她把手掌摊开后又攥住,让我猜。我猜到那张黑车票,去搭乘正午时分的火车。雨雾蒙蒙的,父亲母亲和姐姐都在站台上看着我哭,而我四处张望,寻找那个持白色车票的女人。女人却消失不见了。紧接着火车开了,车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是雨雾蒙蒙的一片。白衣女人只是一个梦。我想起五岁时我差点在后院的井中丧生。我伏在井边看见水里有一张变幻不定的脸。那不像我。我俯下身子去摸他,就这样掉进了冰凉的井中。我父亲当时正在院子里锯木头,他大叫一声跑过来,把吊桶扔下来,把一大堆木板扔下来,他一边骂街一边往井里扔东西,直到我浮在木板上,拉住他的颤抖的手。 我浑身精湿地躺在父亲怀里。我指着井里问:“那人是谁?”“就是你!”父亲在我屁股上留下生平最狠的一掌。南方小城现在离我很远。我曾经用三角尺在地图上量,我现在生活的城市离那儿有1100公里。我回家已经很不容易。 七 八月里罗家小院比公共厕所还要臭,猪食鸡屎和菜坛子在烈日下迅速发酵,罗家夫妇的脾气因而也像鸡狗一样暴怒难挡,每天爆发一场内容广泛的战争。有时候他们的战火压过边境,向我烧来。女人和男人打得无聊了,转过脸来朝楼上喊:“大学生,你天天洗啊洗啊,洗个澡用一大缸水,你的水费要加一元钱了!”男的马上也摔破一只破瓦罐骂:“脸白有什么用?手上没钱心里就脏,滚他妈的蛋吧。”我不吭声。我在水龙头下恶毒地糟蹋他们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洗头,直到我的脑袋一层层像被扒开似的疼痛欲裂。我觉得我的房东是天底下最庸俗又最可爱的人。不加水费招来了更严重的后果。老罗家开始拉电闸,晚上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没有灯。 我最恼火的就是拉不亮灯,让我坐在黑漆漆热烘烘的房间里像个瞎子一样。最重要的是我正在写《井中男孩》,我需要一盏灯陪伴。我考虑过是否向他们低头交出一元钱,但问题在于我恶火攻心,没有精神跟他们多费口舌。那天深夜我把水龙头打开后就卷起铺盖和稿纸离开了罗家小院,我准备睡到学院图书馆的长条桌上完成《井中男孩》。我推着破自行车骑上公路时,还听见哗哗的水声在罗家夫妇头顶上响,庆贺我的反击胜利。八月里学院放假了,而我重归学生生涯,日子过得轻巧富有弹性。我几乎忘了自己曾经失恋过,我想起灵虹的时候不再有强烈的手淫冲动。有一天我看见一排女学生穿着五颜六色的裙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走上来走下去的,让一个报社的记者拍下她们幸福的大学生活。我觉得那些女学生又美丽又造作地甘心受骗。 我想起灵虹的裙子还挂在罗家小院的门上就有点放心不下。我丢下一堆卡片摘录对馆长说要去大便,飞车奔回罗家庄。我撞开房门后看见灵虹的连衣裙卧在地上,就像她的人形一模一样。捡起来一抖我大吃一惊,我看见许许多多的小虫子从裙子的衣袖和褶皱里掉落,黑压压地洒了一地。那些小虫子的翅膀鲜亮透明,闪看蓝莹莹的光。我断定那是死去的萤火虫,可我无论如何不明白田野上的萤火虫为什么闯进了空屋死在灵虹的裙子里。这种场景只有在福克纳的小说里才会出现。后来我小心翼翼地抓着裙子溜出罗家小院,女房东从猪厩里冲出来,抓住我的手说:“坏蛋,你的房间还租不租了?”我说,“租,等我在大饭店住够了再回来租你的猪厩。”我撂开了女房东的沾满污粪的手。但灵虹的裙子还是被进一步糟践了。我想灵虹的裙子一直漂漂亮亮的,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这样脏了呢? 有一天我走过学院的女生宿舍楼,遇到了又一件前所未有的倒霉事。从三楼窗口突然飞出来一盆水,正好倒在我头上,我怪叫一声,在头顶上摸到的是热汤、油腻和一根青菜叶子。我大骂着朝那窗口张望,看见一条花裙子在晾衣架上飘飘扬扬。如果换了以往心情好的时候,我会自认倒霉,饶恕所有犯罪的女性。但这个夏天我胸中积聚了满腔悲愤,我决计找每一个人算帐。我飞速地跑到三楼,推开一间女生宿舍的门,屋里一胖一瘦两个女孩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我。“谁往我头上倒的水?” “没有。”胖的说,“我在睡觉。” “我也没有。”瘦的说,“我在看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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