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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这个瞬间,她的耳朵灌满了时间呼啸而过的声音。水塔的桶状空间隐隐回荡着一个少女尖利的呼救声,它被水塔保存了十年,至今还在井亭医院飘荡,却没有人听见。她抬眼注视着保润的绳阵,门已经关上,水塔里没有了风,但绳阵仍然微微颤动,向她倾诉多年以来的思念之情。她看见了自己一绺一绺的魂,它们在一根粗铁丝上微微颤动。她的魂曾经散落各处,现在被保润收集起来,一绺一绺地挂在水塔里,陈列,或者示众。这座水塔是她的纪念碑,它也许一直在等她,等她来瞻仰自己的魂,等她来祭奠自己的魂。柳生递过来一罐饮料,被她推开了。她的脚在地上踮几下,咚,嗒,嗒咚,准确地踮出了小拉的节奏,然后踢掉了脚上的凉鞋,她突然拍拍手,COME ON!来音乐!今天豁出去了,就做一次你们的舞女!

  她的洒脱多少有点可疑。保润靠着墙一动不动,目光追随着她的凉鞋,两只粉红色的坡跟凉鞋,一只被她踢到床上,另一只飞到了佛龛下面。保润说,我这里没有音乐,我从来不听音乐。保润的目光稍稍上升,注视着她裸露的脚踝,我在里面跳小拉,从来没有音乐,是干跳,你陪不陪我跳?

  她毫不示弱地说,干跳湿跳随便你,不过你要记得规矩,今天我做你的舞女,不是你的妓女。

  柳生斜倚在钢丝床上,表情乍看轻佻,轻佻中透出了一丝紧张,他突然讪笑一声,跳起来往门边走,你们跳,我出去上个厕所。她一下慌了,厉声喊道,柳生你站住,你往哪儿跑?柳生回头对她挤了挤眼睛,外面有我,里面有菩萨,你怕他干什么?他是个老实人么,你白小姐一定能搞掂他的。

  水塔的门被撞上了。她倚门而立,眼睛看着佛龛,嘴里咕哝道,老实不老实,跳了才知道。他们各占水塔的一角,僵持着,谁也没有向对方主动靠近一步。她的后背在铁门上不安地晃动,嘴里试探道,这样多别扭啊,我看就算了吧?保润摇了摇头,他端详着她的眼睛,开始用手势命令她,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她很不情愿地朝保润挪过去,别扭死了,太荒唐了,哪儿有这么跳小拉的?简直笑死人了。

  保润抓住了她的手,先是左手,抓得拖沓,然后是右手,抓得急切一些。她能感觉到那两只手上有冷汗,像两件湿润的铁器。咚,嗒,嗒咚。她尽职地念出了拍子,小拉其实是四拍,先拉,后拽,跳一会儿才转。她说,我最近容易头晕,你别急着让我转啊。他拉起她的手,摆了一下,突然停住了。她说,手摆得对呀,你忘了步法了?他还是摇头,表情显得很痛苦。她说,怎么了?要不我来带你?他说,不行,这样跳不起来。她说,主要是没音乐,没音乐,本来就跳不起来么。他用一条胳膊箍住她的腰肢,抬头看着铁丝上的麻绳,另一只手突然往空中一探,抽下来一股麻绳,音乐无所谓,还是要有绳子。他说,算我对不起你,我要把你捆起来,捆起来跳。

  保润如此依赖绳子,出乎她的预料,所有的妥协,并没有换来任何好结果。她气恼地挣扎起来,放开我,变态!白痴!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你还不如狗,狗有良心,你没有良心!我一直在配合你,为什么还要捆我?你捆了我还怎么跳小拉?保润说,捆还是要捆,我们不跳小拉了,改跳贴面舞吧,我从来没跳过贴面舞,你教我跳。她不知道他是临时起意,还是事先设计的阴谋,她觉得自己受骗了,大声向外面的柳生呼救。柳生闻声在外面敲门,你们怎么啦,跳个小拉,怎么还吵起来了?保润大声说,我们在商量,我们不跳小拉了,我们要跳贴面了。柳生在外面思考了一下,说,保润你别太急了,从小拉到贴面,要注意过渡啊。

  柳生轻薄的表现让她伤心。她在保润的怀里徒劳地挣扎,脑子里想到了一些自救措施。保润你冷静点,她说,贴面就贴面,你别捆我,我保证陪你跳,你对我尊重点行吗?保润说,我很冷静,你也要冷静,我告诉过你了,你今天不会吃亏的。他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集中在绳子上,他凝视绳子的那道目光,分不清是阴郁还是温存。麻绳很快勒紧了她上身的皮肤,一朵绳结编织的花朵,瞬间在她的腹部绽放。保润说,别说我不尊重你,这是梅花结,梅花结最舒服,你马上就知道了。她尖声叫喊,什么结都不准捆,我不是牲口!你又犯法了知道吗?你才刚刚出来啊,我再告你一次,你又要坐十年牢!他说,无所谓,跳完这支舞你就可以去告,我哪儿怕坐牢?最好的十年都毁了,再来十年怕什么?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一个疤。

  起初保润并没有贴她的脸,贴住的是身体。他用身体抵住她往前走,不像是跳舞,像是一种稚气的恶作剧。除了绳结带来的刺痛,她能感受到他的胸肌、髋骨和大腿从上而下的压迫,还有紊乱的毫无节奏的冲撞。她敏感地留心他生殖器区域的动态,幸运的是,那个区域,暂时风平浪静。她熟悉各种舞步,如此愤怒的舞步是罕见的,她见识过暴力,如此绝望的暴力是无法反抗的。她在酒吧夜总会遭遇过几次性侵,视其身份地位不同,她给予那些男人不同的惩罚,或者耳光相向,或言语警告,但保润的侵害与众不同,它似乎代表了正义的复仇,它如此粗暴,却合情合理。因为内疚,或者因为软弱,她最终选择了忍受。当他的面孔突兀地贴住她的左侧脸颊,她没有躲避,任凭他粗硬的胡须刮过她脸上的皮肤。

  她紧咬着嘴唇,在心里默默预设第一道防线,贴就贴吧,不能接吻,严防他的舌头。但是,那张温热而粗糙的脸静止了,它贴着她的左侧脸颊,久久不动,像一块石头依偎着悬崖,像一个受惊的孩童,无助地依偎着母亲。然后,她感到脸上被打湿了,是属于男人的温热而节制的泪水。她听见了他哽咽的声音。她不敢动,不敢看他的脸,僵硬地保持配合的姿势,冷眼瞥见右手边的佛龛被撞倒了,菩萨斜倚在墙角上,一只神圣的金手下降了大约一米左右,正指向她的腹部。她腾出一只右手,探出去够菩萨的金手,勉强触到了菩萨的金手,食指上沾了一小片凉意。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使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保润的脸因此离开了。保润凝视着她的左侧脸颊,几秒钟后,目光下垂,落在她的肩胛骨上,她觉得从肩胛往下,有一种被烧灼的感觉。他的呼吸急促,混杂着烟臭与酒气,热乎乎地喷在她脸上。她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了妊娠反应,也不清楚它来得是不是时候,在一阵强烈的反胃之后,她开始吐了。她吐,吐。她在保润的肩头嗷嗷地吐,不停地呕吐。

  保润任凭她的呕吐物滴落在身上,茫然,垂手站着,过了一会儿他拿来一块毛巾,仔细地擦去肩上的秽物,他说,我让你吐了?我在你眼里那么恶心吗?

  不,不是你,是孩子。她一边吐,一边拼命地摇头,是一个小宝宝,你放开我,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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