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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二天他从井亭医院驱车回家,路上接到他母亲的电话,声音听起来非常怪异,她说有三个男人守在家门口,向她索要一匹马。他一下就猜到,喝茶的人上门来了。母亲在电话里说,你有马就牵回来给他们,没有马就去忙你的生意,家里有我们呢。关键时刻,母亲总是可以强压怒火,保持冷静,他听出母亲的暗示,你千万不要回家。关键时候他总是听母亲的,他的面包车在十字路口果断地掉了头,驶向了郊外的方向。

  他驾车向西,开了足有二十公里路,再往下走,就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墓地了,他忌讳墓地,停下车,在公路下的玉米田里坐了一会儿。那三个人到底是谁?他是否认识他们?他脑子里闪现过一排排人脸,又被自己所否决。东门老三和西街阿宽都已经过气,洗手不干了,现在外面谁还在干这种营生,他心里其实也不清楚。他想象了那三个人在他家喝茶的样子,并没有多少恐惧,只是觉得自己渴了。

  暮色在原野上弥漫,灿烂的云霞转眼变成了无边的黑暗。野外的夜晚来得那么快,他心里忐忑,偏偏手机的电池所剩无几,不宜打电话回家打听什么,他致电春耕,委托春耕去家里察看一下他父母的安危。春耕马上就去了,过了一会儿告诉他,他父母好好的,正在家里招待那几个人喝酒吃螃蟹呢。他松了口气,知道母亲正在施展她擅长的外交攻势,家里暂时应该无恙了。春耕问他,你在哪儿?要不要我过来陪你,你今天反正回不了家么,我们去洗桑拿,找个好地方过夜?他说,你少来趁火打劫,我现在哪儿有心思洗桑拿?我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春耕嗤地一笑,好好想一想?你去想什么?你能想什么?他一时答不上来,模仿电视剧里的人物说,想什么?想我的人生之路,不行吗?

  他的人生之路,暂时只能局限在公路上。他把面包车开到路边的一间小旅馆,停车进去开房间。老板问他要身份证,他随口说,你们这种破旅馆,客人来是抬举你们,还要什么身份证?老板倒不生气,认真地解释道,我们这种旅馆,公安查得最严了,住我们这儿的客人,好多形迹可疑的,不瞒你说,坏人比好人多啊。他说,那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那老板打量着柳生,诚实地说,这个,不好说的,我哪儿看得出来?坏人脸上又不写字的。

  柳生在公文包里掏了半天,没找到身份证,倒是摸到一把陌生的钥匙,举到眼前仔细辨别,是水塔的钥匙,泛着银白色的光。他灵机一动,想起香火堂里专门为郑老板准备了一张双人沙发,睡那张沙发,也许比小旅馆更舒适更安全,于是他傲然地走出旅馆,回头对老板说,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干脆,我今天去我别墅住了。

  这个夜晚要小心行事。他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黑帮电影,被追杀者总是尽量缩小自己的目标,面包车无疑是个累赘,要确保安全,必须人车分开。他把面包车停在一个加油站的空地上,自己沿着公路往井亭医院走。公路上夜色四合,天空与路面都是黑黢黢的,风很大,有点冷,野地里似乎鬼影重重。他干脆一路小跑起来,跑了很长的一段路,看见井亭医院温暖的灯光,他弯腰喘气,眼睛不知不觉地湿润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井亭医院的门卫都认识他,他轻易地获得放行,还借到了一个手电筒。夜色中的井亭医院静得出奇,他穿越黑暗中的树林,来到水塔下面,只惊动了两只乌鸦。两只乌鸦在水塔顶部发出沙哑的叫声,似乎在抗议一个夜晚的入侵者。郑老板遗留的香火堂仍然紧锁铁门,借着手电筒的光,可以看见信徒们奉献给菩萨的香火委屈地摆在水塔的台阶上。他穿过无数由塑料碗铁皮盒改制的香炉,还有好多用肥皂改制的烛台,打开了有点锈蚀的门锁。推开门,他一眼看见佛龛前的一团亮光,崇光寺的菩萨端坐于莲花座上,正在黑暗与空寂中普度众生,菩萨的手指向他发射出五道花瓣似的金光。他走过去,小心地触碰了一下菩萨的金手,菩萨,你最近好吗?他不知道菩萨能否听见他的问候,他不知道菩萨是否介意他深更半夜跑来借宿,但既然人们都说菩萨普度众生,众生之中自然包括他柳生,菩萨能保佑别人,也应该保佑他的。

  他跪坐在蒲团上,瞪着菩萨。菩萨就是菩萨,菩萨看起来愿意收留他,菩萨金色的面孔一如既往地慈祥,并无愠色,他感到心定了。香火堂里装了电灯,但他不敢开灯。他在黑暗中给菩萨磕了头,心想光磕头不成敬意,还应该给菩萨上一炷香。郑老板当初置办了很多香火,都藏在一只纸箱里,他找到了那只纸箱,为自己上了第一炷香。香烟在佛龛上笔直地上升,带着某种冲刺的热情,空气里开始溢满檀香和艾草的香味。水塔的往事不堪回首,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回忆,突然记起白小姐那天的嘱咐,又到佛龛前郑重地献上了一炷香,他对菩萨说,这炷香是白小姐的,请菩萨收下她的一点心意吧。

  外面风声萧萧。他无法入睡。菩萨允许他在水塔里睡觉,有个神秘的幽灵不允许。每当他迷迷糊糊的时候,水塔里便适时地回荡起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来自被堵隔的铁梯,似乎有人在铁梯上轻轻地走动,慢慢上升,上升到水塔顶部的泵房,那声音变得清脆,当,当,被封堵的泵房里传来了隐隐的敲钟声。他害怕起来,睡意全消,仰起头大喊一声,谁?他忽然想起了保润,想起保润十八岁的面孔。他打开手电筒,走到佛龛的旁边,屏息倾听佛龛后面的动静,他拉住崇光寺菩萨的金手,以此壮胆,高声对着上面喊,保润,是你吗?保润,是你在上面吗?

  幽灵保持沉默,像一个真正的幽灵。他不敢睡了,干脆摞起几个蒲团,坐在佛龛下面抽烟,准备坐等天亮。灯还是要打开,他看着那两炷香火。他的香火,还有她的香火。两股乳白色的香烟在灯光下显得平等,显得匹配。她的,他的。他坐在蒲团上,困倦地回忆自己的人生之路,这不是他所擅长的回忆,况且他的人生之路过于曲折,很快,又呵欠连天了。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头顶上传来泵房的声音,似乎是谁绝望的抗议,也似乎是谁委屈的嘟囔声,不公平,不公平。他被唤醒了,什么不公平?他看一眼香火,觉得泵房的声音是一个命令,他忘了什么,这座水塔里至少应该有三炷香的,他的,她的,还有保润的。于是他起身,点燃了第三炷香。他对菩萨说,这炷香是保润的,菩萨,请你也保佑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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