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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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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打开保润家的门,屋里涌出一股浓烈的霉味,窄窄的过道里有冷风吹过,门缝里射进一道晨光,像一把长剑斜插在地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听见小马的催促声,你发什么呆?我妈快来了,赶紧把马牵进去,别让我妈知道了。他进去展开双臂,试了试过道的宽度,宽度正好可以让马通过。他小心地把马牵进去,先经过灰蒙蒙的客堂,客堂的板壁上还挂着保润父亲的遗照,死者的眼睛从各个角度注视柳生和他的马,目光里似乎充满了惊疑。通往阁楼的楼梯上,还挂着一把黑阳伞,伞面爬满了白色的霉菌。他知道楼梯上就是保润的阁楼,他从来没有上过那个阁楼,突然就抑制不住好奇心了,他丢下马,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 差不多是世界上最荒凉的阁楼了。主人的用品都装入了两只蛇皮袋,扔在墙角,行军床上铺满了报纸,一床棉被和枕头堆在床角,枕巾上落满了灰尘,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他抓起枕巾抖了抖,灰尘散尽,原来是橘黄色的。他注意到枕巾上嵌着一根头发,黑黑粗粗的,摸上去很坚硬,那一定是保润留下的头发,一根十八岁的头发。他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头发,保润,你好吗?头发无言,只在他的手指间飘动,他朝头发吹了一口气,手一松,头发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对不起。他说,保润,借你家圈一下马,算兄弟对不起你了。 他准备把马养在天井里。推开通往天井的门,第一眼瞥见的是保润的旧自行车,它失意地倚着院墙,龙头上盖了一件塑料雨披,后架上仍然缠着一捆麻绳。保润以前用过的石担和哑铃扔在地上,哑铃生锈了,石担的洞孔里长出了一丛绿油油的青草,他正要把白马往天井里牵,大门那边响起了一片吵闹声,然后他听见了小马恐慌的叫喊,柳生小心,我妈来了! 果然是马师母赶来了。柳生被骂了个狗血喷头。马师母说柳生你自己骑在人家头上拉屎不说,还要弄一匹马到他们家里去拉马粪?人在做天在看,这是你妈妈说的,回去问问你妈妈,难道天就看不见她儿子吗?再去问问你妈,别人做坏事天打雷劈,她儿子做坏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呀? 柳生知道马师母是一个障碍,为此他有思想准备,马师母你看清楚了,这是一匹马,一匹马关我妈什么事?拜托你别这么乱喊乱叫的,别人听见以为闹地震呢。柳生说,马师母你放心,我从来不白沾别人便宜的,这房子空着也浪费,我出钱租下来,行不行?我给保润家创收,行不行? 他忙着与马师母交涉,一时顾不上马。白马胜利滞留在客堂里,正默默地与一幅死者的遗照对峙着,骄傲聪明的马或许感受到了死者的敌意,马脖子忽然一扫,保润的父亲从墙上掉落下来,哐当一声,玻璃镜框碎了一地。马师母吓得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地捂住胸口,不好了,柳生你自己看啊,这张照片是粟宝珍留下守家的,连死人都在抗议了,你听不见?柳生你不知道怕的?你要是不把马牵走,我马上就去找你妈妈,让她来牵走! 柳生没有办法了。再僵持下去,人与马都没有好果子吃,他只好牵着马,讪讪地离开了保润家。 他去找小拐,这是事先推敲过的第二方案。小拐在废品收购站收废品。废品收购站的后院堪称香椿树街上最大的院子。小拐对马有兴趣,并且贪图小利,这都是马的福音。他塞给小拐两包香烟,小拐又问他要了一个防风打火机,问,这匹马能不能骑的?他警告小拐道,这马不是人骑的,是骑人的,你只有一条好腿,千万小心点,要把好腿摔坏了,我不负责任。小拐交出了后院的钥匙,帮着他一起把白马安顿好了。平心而论,除去保润家的天井,收购站的后院算是香椿树街上最安全最实用的马厩了。院子里的大磅秤权充拴马桩,一口巨型破铁锅正好做了马的食槽。他舒了一口气,抚摸着马鬃说,胜利,这回对不起你了,条件有限,只能将就一下喽。 饲料的麻烦不算太大,柳生弄不到马草,倒是有各种各样的菜蔬,便每天往院子里倒一筐烂菜,以菜喂马。这样养了四天马,马似乎认识他了,他故意不穿那套银色礼服,骑到马背上试了试,马很安静,仅仅甩了一下尾巴。他感到欣慰,表扬了马,也给了马一个慷慨的许诺,表现不错,明天让你钻火圈玩。 大约是第四天的凌晨,他在睡梦中听见了手机的蜂鸣声,他有某种预感,起来一看,果然是一条短信,署名白蓁。短信催促他:火速把马送到纽约花园郑老板家。 手机号码是陌生的。他打回去,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台湾口音。听得出来,对方身处夜生活的场所,背景声音很嘈杂。那男人不断地追问柳生,你是谁?柳生说,让白小姐听电话,我是她一个朋友。那男人说,我们都是她的朋友,你是她哪条道上的朋友?柳生耐着性子说,生意上的朋友,你让白小姐听电话,我们有急事,要商量马的事!那男人哈哈笑起来,商量马子的事?那你跟我商量更好,出来吧,我们边喝酒边商量。 柳生急了,对着手机大声喊,白小姐!白小姐!你快出来说话。那男人说,白小姐出不来,她在卫生间里吐,她现在只跟马桶说话,她酒量太差,你要是她的朋友,就过来替她喝。对方的手机被谁抢过去了,柳生以为是白小姐来了,结果是另外一个男人,听口音是东北人。东北人喝得更醉,狂笑了一番竟然邀请柳生说,朋友,快过来,过来打炮,今天我请客!柳生忍不住了,我打你老娘的炮!他这样骂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他很生气。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白小姐一定回到夜总会,干起老本行了。已经凌晨了,她和那些男人到底在干什么?他擅长的种种联想都是不洁的、色情的。年轻美貌的姑娘千人千面,风月场上人各有志,但堕落总是雷同的,不过是一条狭窄黑暗的隧道,从无辜的肉体进去,从无辜的肉体出来。他想起很多年前水塔上的那个黄昏。一个被诅咒的黄昏,一个堕落的黄昏,因为诅咒的嘴唇已经合拢,堕落的痕迹已经冲刷干净,关于两个肉体的细节,他只记得自己这一边了。他竭力回忆那个少女的肉体,记忆竟然非常模糊,只记得树林里的夕阳之光打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勾勒出一片小巧玲珑的洼地,浅浅的,金灿灿的。他的欲望是金灿灿的稻浪,在这一小片洼地里快乐地歌唱。他记得自己金灿灿的欲望,记得那一小片肩胛骨,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是第四天的早晨,天空阴沉沉的。他去废品收购站牵马,发现后院的大铁门虚掩着,一堆新鲜的马粪散落在门外,他惊呼了一声不好,推开大铁门一看,果然不好了,大磅秤孤独地竖立在院子中央,铁锅里还留着昨天的莴笋和卷心菜,白马不见了。他吓出一身冷汗,操起一根铁管奔进收购站店堂,一路大叫着,马,马,我的马呢?小拐刚刚上班,正蹲在地上捆扎一堆纸箱板,他惊恐地看着柳生手里的铁管,竭力表明他的无辜,别瞪着我啊,我以为是你骑走了。小拐说,你拿着铁管要夯谁?不关我什么事,昨天是你自己关的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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