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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马戏团里空寂无人。他们经过了大排练厅,门窗都还开着,地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箱和木箱,有苍蝇绕着几只快餐盒飞舞,一件鲜红的练功服,不知怎么被人丢在一只木箱上了。马戏团昔日的荣耀与风光都在墙上挣扎,他们看见墙上挂着各种尺寸各种形状的红色锦旗,各个年代的五颜六色的演出海报。有一面铜鼓被遗弃在窗下,鼓槌扔在窗台上,阿六拿起鼓槌,探身进去敲鼓,咚咚咚,排练厅里响起了鼓声的回音。一只老鼠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跳到一只纸箱上,审慎地观察着窗外的三个不速之客。阿六扔下鼓槌说,他妈的,这地方以前多牛气,怎么说荒就荒了?我小时候翻墙来看他们排练,被看门老头拎着耳朵打出了门,老头说他们东风马戏团的排练也是国家机密,不能偷看的。

  他们跟着马粪走,地上的马粪不见了,马房就到了。马房里阴暗潮湿,一股草料与马粪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透过铁门,依稀可见那三匹神奇的钻火马,它们被拴在水泥桩上,侧向四十五度站立,姿态统一,马眼睛闪闪发亮。马房的角落里辟出了一间古怪的小屋,屋顶盖着一块篷布,四面墙体用铁栅栏加三合板围拢,挂满了塑料袋和衣物,其中一件银色镶金边的礼服被隆重地套入衣架,放射出奢华而突兀的光晕。看得出来,那铁屋以前应该是虎笼或者狮笼,现在改变用途,算是瞿鹰的卧室了。

  兽笼里的被窝蠕动着,有人从里面慢慢地钻出来,踉跄着来到铁门前。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浓眉大眼,宽肩窄臀,头上扎了一个时尚的马尾辫,穿一条红色的灯笼裤,他的面孔有点浮肿,但眼睛很亮,带着某种拒绝一切的怒意。不卖,不卖。他嘴里嚷嚷着,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走吧,我不卖马!

  我们不买马。柳生说,你是瞿鹰吧?我们是白小姐的朋友,找你谈点事,谈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不清楚。瞿鹰打量着柳生,你们是她的哪一路朋友?黑道上的朋友?

  黑道谈不上,白道也谈不上,我们不管黑道白道,我们只管替白小姐讨债。柳生考虑了一下,手指从公文包里夹出一张名片,他说,我公司不大,业务范围很大,这也算我的业务,三十万,今天我们拿不到钱就不走了。

  瞿鹰没有接柳生的名片。他扫视着铁栅门外面的三个人,脸上不屑的表情很快变成了愤怒,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朝着柳生亮出了手机屏幕,看看吧,看看就懂了,我跟白小姐是什么关系?我为她妻离子散,我为她无家可归,我们之间谁欠谁还说不清楚,你们来讨的什么鸟债?你们走,不要管我们的事,我跟她会算账的。

  柳生看清了手机屏幕,是一张标准的恋人照片。白小姐和瞿鹰合骑一匹马,瞿鹰从后面搂着她的腰,她正转过脸来亲吻瞿鹰,那个瞬间,她一定是幸福的,眼睛里流光溢彩,她的嘴唇,看上去血红血红的,充满爱情的欲望。柳生说了声,不错,很浪漫。然后便推开了瞿鹰的手机,都是以前的事了吧?给我看这个没用,别说一张手机照片,你就是拿一堆床照出来也没用,我们不管感情纠葛,只管要债。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纸包,塞到铁门栅格中,我也给你看一样东西,我们是干什么的,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那纸包徐徐地绽开,一只猪蹄白花花软塌塌的,带着些血丝,躺在瞿鹰的脚下。你喜欢吃这玩意吗?拿去,红烧炖汤都可以。柳生做了一个剁手的动作,说,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干这个的。

  瞿鹰冷笑了一声,你是剁猪手的还是剁人手的?麻烦你说得清楚一点。

  剁猪手是专业的,剁人手不熟练。柳生说,剁人手的机会不多,要练,看你给不给我机会了。

  给,给你机会!瞿鹰不假思索地将手伸出铁栅,向着柳生上下抖动,来,送给你剁,你不剁不是人养的!你没带刀?找上门来剁我的手,还要我给你找一把刀?

  阿六挤上来,一边努力把瞿鹰的手推回去,一边安抚他,我们不带刀,说明我们想解决问题,我们不急,你急什么呢?瞿鹰的手转了个方向,固执地竖到阿六面前,快,他没胆你来剁,剁了不就解决问题了?剁了就滚蛋,滚回你们香椿树街去。柳生一时下不来台,对春耕使了个眼色,春耕过来抓住那只手,弹了一下手掌,你别慌,先给你看看手相,剁不剁我们再商量。春耕眯起眼睛打量着瞿鹰的掌纹,轻蔑地说,这才是天下第一倒霉鬼,比我还倒霉一百倍,怪不得你会混成这样,你这样的手,还真该剁!事业线那么短,爱情线不通,金钱线不通,该通的都不通,就你这种倒霉蛋,还敢借三十万去做生意?还敢跟白小姐谈什么恋爱?

  很奇怪,手相打了个岔,瞿鹰像是服用了一帖镇静药一样,激愤的情绪渐渐地缓和下来。看起来瞿鹰对自己的厄运是有所认识的,他在灯笼裤上抹了抹手,对着外面的光线,研究起自己的掌纹来,问春耕,哪条是事业线?哪条是爱情线?哪条是金钱线?他妈的,我怎么老是记不住。

  柳生对春耕说,别告诉他,拿出三十万,再告诉他。

  瞿鹰放弃了他的手相,手插在灯笼裤的裤腰里,眼睛炯炯地瞪着柳生,嘴里打出了一个酒嗝,别拿三十万来吓唬我,三十万算个屁啊,我是运气不好,遇到了骗子,否则三百万都赚回来了。他这么说着,在暗处摸索了一会儿,忽然一扫腿,踢出来一只午餐肉的罐头,又扫一脚,踢出来一只白酒瓶子,瞿鹰说,午餐肉罐头里有八百块,酒瓶子里有一千块钱。我现在只有那么多,要不要随便你们,我中午喝多了,还要去睡一会儿,你们自便。

  午餐肉罐头滚到了阿六脚下,那只酒瓶体积大一些,没能钻过门下的空隙,停在铁门里侧了。阿六捡起了罐头,数了数里面的一卷钱,说,对的,真的是八百。春耕蹲下去扒拉门缝里的酒瓶,被柳生拍了一巴掌,柳生说,捡它干什么?这是打发叫花子呢,这点钱,我都懒得弯腰拿。春耕说,积少成多么,你懒得弯腰我来弯腰,我先拿着,不行吗?

  他们试图撞开铁栅门,撞不开,马房里的一切都出奇地坚固,除了它的主人。瞿鹰看起来酒意未消,他往食槽里抓了几把草料,摇摇晃晃地走到马房的角落里,对着一个什么容器撒了一泡尿,而后,又钻回了兽笼里的被窝。兽笼咯吱咯吱响了一会儿,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他们都分辨得出来,是属于男性的那种强忍的哭泣。瞿鹰哭了。瞿鹰躲在兽笼里哭了。瞿鹰压抑的哭声慢慢变得奔放而流畅,他用手摇撼着兽笼,兽笼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巨响,瞿鹰的哭声混杂着含糊的嘟囔,起初他们以为他在咒骂什么,后来听清楚了,瞿鹰说他后悔,他说后悔后悔后悔后悔后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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