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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他被马家父子搀扶着,端坐在黄鱼车上。从正面看,他的身上有绳子紊乱地穿越,像一名老迈的逃犯,马家父子像他的押解员,再看他的背影,那背影透露着德高望重的气息,像一名游子归乡的贵宾,马家父子像是他的随从和跟班了。祖父对香椿树街的记忆零乱而细密,有着时间的筛选,他只认识三十年以上的邻居熟人。春耕的母亲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还按照多年前的老规矩,喊她新嫂嫂,新嫂嫂,吃过饭了吗?可惜新嫂嫂不认识他了,她用手搭着前额打量黄鱼车,说,这是哪一位啊?还叫我新嫂嫂呢,马上都要去火葬场罗。

  路过公共浴室的时候,正好遇见浴室开门,老锅炉工廖师傅在卷门帘,祖父还记得向廖师傅打听浴池的水温,廖师傅,今天池子水烫不烫?廖师傅正在闹什么情绪,大声说,不烫,上面说要节约能源,不让烧烫,只有温吞水,你们爱洗不洗!后来黄鱼车经过北门桥头,桥上站了一堆少年,不知为什么在起哄,打打闹闹的,还有人对着黄鱼车打唿哨。祖父忽然想起了保润,情绪开始波动,保润呢?他瞪着眼睛问马师傅,保润去哪儿了?我家保润到底跑哪儿去了?

  马师傅对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说,你家保润出远门了,你家保润去旅游了。

  看祖父疑惑的表情,旅游的说法他并不相信。保润,保润,你野到哪儿去了?你丢下我不管,以后要后悔的!他开始躁动,不停地向着街道两侧东张西望,有几次他企图站起来,都被马家父子按住了,黄鱼车不停地摇晃,鲍三大的骑行难度陡然增加,他在前面责怪马师傅父子,你们人道主义搞多了,要让他听话,民主结怎么管用?要搞就搞法制结,绑紧一点,再紧一点!

  马师傅父子一起动手,重新调整了绳结的力度。鲍三大的策略果然见效,好言相劝,比不上绳子发言,捆绑对于祖父的化学作用是很明显的,捆得越紧,绑得越密,那个身体就越驯顺。马家父子都是捆绑的新手,只能在实践中探索捆绑的艺术,他们试着加大力度,尽可能地利用长度,把尼龙绳的多余部分一起拴在祖父的膝盖上,这样的探索很快成功了,老人下肢的骚乱骤然停歇,整个枯枝般僵硬的身体渐渐归于柔软。这不是民主结,是个乱结啊,我要民主结!尽管祖父嘴里还在抗议,人总算安静了下来。马师傅端详着自己无意中创造的绳结,觉得它又怪异又可靠,随口问儿子,这应该叫个什么结?儿子们说,我们哪儿知道?这要问保润,他才是专家。鲍三大回过头匆匆扫了一眼,你们不看报不学习,就是没文化,起名字要配合形势的,叫个安定结,多好。

  有了那个安定结,祖父确实就安定了。

  后来黄鱼车经过护城河上的立体交叉桥工地,四周人山人海,一片繁忙的建设景象,祖父阴郁的面孔上泛起了明亮的微笑,车上四个人清晰地听见了他的感慨,祖父说,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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