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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起初只是老花匠在小菜园里忙碌,他左手抓着一把韭菜,右手捧着一把菜秧,研究了一番,大声对着屋里说,韭菜老了,菜秧瘦了,这地方的土不好,怎么上肥都没用,菜就是长不好啊。仙女奶奶掀开碎花布门帘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藤条拍子,她或许听到了什么异常的声音,站在门前向四处瞭望,目光如鹰。她在地面上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又抬头看天,最后对阳光发表了独到的看法,这地方土不好,人不好,连太阳也不好!她对老花匠说,你看这太阳也丢了魂,整天病歪歪的,一点没力气,晒什么都晒不香。

  一条棉被晾在病歪歪的阳光下,被里是白底绿色条纹的,有一摊血痕留在上面,虽然被清洗过,浅红色的印渍仍然清晰可见。保润看见老妇人在两排晾衣竿之间穿行,举着藤条拍拍打棉被。她开始批评仙女了,没见过这么懒的丫头,拍拍被子都不肯拍,女孩子家这么懒,以后嫁给谁去?从早到晚守着那个音乐匣听啊,她的魂不在身上了,让那个匣子吸进去啦!啪,啪,啪。一股熟悉的栀子花香被老妇人拍出来了,夹杂着雪花膏与海鸥牌发乳的香味。他能闻到香味。他轻易地鉴别出来,那是仙女的棉被,那是仙女的香味。

  她的香味在空气里妖娆地回旋。她就在窗子后面,那只脚离他不远。五颗脚趾甲就在窗子后面,离他不远。五瓣红色的花瓣探出了窗子,向着保润开放。这是他们的咫尺天涯,他在这边,而她仿佛在天涯之外。一切都出乎预料,他来复仇,结果他呆呆地蹲在一口大缸边,脸上很痒,脑袋有点晕眩,他的影子蜷缩在地上,又细又瘦,像一滩卑微的水渍。他抬起头,看看天空,天空中的太阳果然是病歪歪的,他觉得自己也病歪歪的,而且下贱,怎么不下贱呢?他明明是来复仇的,现在他眺望着她的窗口,竟然在思念她了。

  老人们总算进了屋,厨房里有碗碟相撞的声响,看起来,一家三口要吃午饭了。保润注意到老花匠顺手把几片菜秧叶子塞进了兔笼。外面只剩下那只兔笼了。兔笼放在蓖麻丛下,漆成天蓝色的铁丝网格,新近挂上了一个粉红色的心形标牌。两只兔子,一灰一白,沐浴着春天的阳光。她的兔子,她的宠物,她的朋友,离他如此之近。他混乱的头脑忽然一亮,一场濒临绝望的较量,顿时有了新的方向。从两只兔子那里寻求公平,是他的灵感,也是一个最简约的选择,他离开大缸,悄悄地潜过去,提走了那只兔笼。

  兔子不叫。兔子不像它们刁蛮的主人,从不反抗。它们如此温顺,玛瑙般的眼睛凝视着一个来犯者,没有恐惧,只有一丝好奇。两只兔子在保润的手里颠簸,一只仰望天空,一只怀抱菜叶,像一对安静的情侣。兔笼比他想象的要洁净许多,笼底的纸板刚被打扫过,青草和菜叶看上去新鲜欲滴,他闻了闻笼子,兔子光洁的皮毛也超出了他的想象,闻不出小动物常有的腥臭。现在,兔笼上的那个心形塑料标牌,他总算看清楚了,应该是从长毛绒玩具上剪下来的,上面印刷了三个花体字:我爱你。

  他提着兔笼在医院里疾走,那个粉红色的小塑料片不时地触及他的膝盖,它以塑料的名义,对一个陌生的膝盖诉说,诉说盲目而空洞的感情。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天蓝色的兔笼太醒目了,井亭医院几乎人人知道那是仙女的兔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脱下外套遮住了兔笼。既然把兔子视为人质,便要善待兔子,他准备为两只兔子寻找一个合适的居所。他往僻静的地方去,钻进了医院东北角的小树林。谁都知道树林与草地是兔子的故乡,但这两只兔子有点特殊,除了吃草,它们另有使命。他试着把兔笼挂在一棵枣树的树杈上,兔子升到了半空,它们是快乐还是恐惧,兔子玛瑙般的眼睛未作任何流露,是他自己觉得不妥,兔笼不是鸟笼,不该挂到树上去的。他仔细察看四周的地形,记起来一棵老银杏树,树下有一个废弃的窨井,以前带祖父来散步,被绊了好几次,对于兔笼来说,那倒是一个理想的掩体。他找到了银杏树,奇怪的是废窨井从树下消失了。他东张西望的时候,听见树林里有别人的脚步声,他刻意躲避,没想到脚步声追着他过来了。站住,我是公安!那人发出了夸张的警告,保润吓了一跳,听声音蹊跷,回头一看,是柳生,柳生像一个幽灵尾随着他,进入了树林。

  你提着人家的兔笼在这里干什么?功夫不错呀。柳生说,约会才几天,都在替她喂兔子了?

  保润镇定下来,想想此事柳生罪责难逃,一系列脏话便喷涌而出,对着柳生破口大骂。柳生眨巴着眼睛,说,你吃错什么东西了吧?我替你做了媒人,你还骂我?保润说,什么狗屁媒人,滚一边去。柳生说,等你把话说清楚了,我马上滚,她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你不说清楚,我怎么替你摆平啊?保润在火头上,回头骂道,还来跟我吹牛皮,你能摆平什么?摆平你的鸡巴去。柳生倒是有涵养,居然笑起来,摆平鸡巴也不容易,要忙半天呢。保润不好意思再骂柳生,提起兔笼忿忿地端详着两只兔子,他说,告诉你也无所谓了,她吞我八十块钱,连个说法也没有,我扣她两只兔子,做人质!

  事情的原委太复杂,说出来很丢面子,说谎最好,可惜保润不擅长说谎,经不住柳生的再三逼问,保润大致透露了工人文化宫之行的遭遇。但这厢的诚实换来了那边的怀疑。柳生狡黠地盯着保润,满脸诡笑,我听不懂。什么旱冰鞋?什么八十块押金?你们的关系不同一般么,上过了?你要是上了她,这事情就摆不平了。

  上是什么意思,保润很清楚,香椿树街的男孩都知道上一个女孩意味着什么。他涨红了脸为自己申辩,上她干什么?又不是大美女,有什么可上的?我连她的手都没碰一下。

  还是听不懂。柳生目光炯炯,逼视着保润,连手都没碰一下?她凭什么吞你八十块钱?

  保润无法佐证自己的无辜和清白,只好赌咒发誓道,我要说谎,全家人都死光,一个都不剩。发了毒誓,柳生不得不相信了保润。柳生说,那好,她不给你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她耍你就是耍我,这事情我负责到底,人也好,钱也好,都包在我身上了。

  尽管柳生说话浮夸,但他的态度渐趋明朗,给了保润些许安慰。剩下的是她和柳生的关系,这一直是保润的心结,他刺探柳生道,你到底怎么做了她的老大?你们两个人,经常一起出去玩?柳生说,也没出去几次,这丫头很任性的,有时候喊她她摆臭架子,不方便带她了,她又像跟屁虫一样盯着你问,明天我们去哪里玩?烦死人。保润说,那你们都去哪里玩?你带她出去滑旱冰,还是看电影?柳生说,我没兴致陪她干这些事,我带她去东门舞厅跳舞,跳小拉。保润说,什么小拉?柳生说,小拉就是小拉,小拉你都不知道,还想钓什么女孩?

  看保润满脸茫然,柳生便在地上走了几个舞步,你听说过水兵舞吧?你知道吉特巴吗?这个小拉,有点像水兵舞,又有点像吉特巴,这个小拉,现在外面最流行啊。保润模仿柳生跳了几步,还是疑惑,什么水兵吉特巴,什么小拉?不会是贴面舞吧?柳生说,贴面归贴面,小拉归小拉,饭要一口一口吃,先小拉后贴面,小拉以后才贴面,懂不懂?保润沉吟了一会儿,有点懂了。又问,听说东门舞厅可以跳贴面舞,你没带她试试?柳生察觉到保润异样的眼神,嘿地一笑,挥挥手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他妈的别想歪了,人家是未成年,你没上过她,我也没上她,骗你是畜生,我比你好不了多少,她就喜欢跟我跳小拉,除了她的手,我哪儿都没碰过。

  这样,他们似乎交了一次心。交心过后,友谊突如其来,他们彼此从对方脸上看见了一丝友谊之光。后来,保润提起地上的兔笼,跟着柳生去了水塔。

  柳生挑选这个绝妙的地点安置兔子,保润很满意。水塔就在树林边缘,红砖垒砌的封闭式塔体爬满了暗绿色的藤蔓,塔端的圆柱形泵房像一顶巨人的帽子,抽水声嗡嗡低鸣,陈述着深奥的虹吸原理。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一只棕黄色的长尾野物,它从水塔里面窜出来,很快消失在草丛里。保润认为那是一只黄鼠狼,柳生则坚称那是狐狸。保润问柳生,狐狸要不要吃兔子的?柳生说,兔子么,谁不爱吃?人要吃它,狐狸肯定也要吃,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什么地方最安全,听我安排就行。

  医院方面给水塔焊了一扇铁条门,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安装,形式主义地斜靠在门框上,一跨就进去了。保润跟随柳生,提着兔笼攀上高高的铁梯,直抵水塔顶部的泵房。泵房里别有洞天,超出了保润的想象。一条圆形甬道环绕着巨大的水箱,甬道的一半是亮的,另一半是暗的,有两颗烟蒂扔在角落里,还有一卷破草席竖起来,靠在水箱上。保润问柳生,怎么有草席,谁跑到这儿来睡觉?柳生嗤地一笑,说,你真是国际大傻逼,谁会跑这儿来睡觉?辛辛苦苦爬到这上面,都是来干那事的,那事,明白了吗?

  保润在四周谨慎地考察一番,把兔笼放在了窗洞下面,此处算是泵房最明亮的区域了。两只兔子,一灰一白,它们安静地蜷缩在笼子里,耳朵轻轻耸动。听说兔子的听觉非常灵敏,它们一定在分辨水泵嗡嗡的抽水声,还有水塔外面风吹林梢的颤索声。保润的耳朵也很灵敏,依稀听见了两颗兔子心脏跳动的声音。

  对于兔子来说,这也许是世界上最荒芜的角落了,没有草,没有人,只有宁静的水流声。柳生先下去了,保润从地上捧起洒落的几片菜叶,放回笼子里。他走到铁梯上,回头一望,心里突然注满了巨大的空虚,脑袋有点发晕。兔笼上那个粉红色的心形标牌,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展开了,一道温柔的红光刺破了泵房的幽暗,对着他娓娓倾诉: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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