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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半个月后秋仪嫁给了东街的冯老五,秋仪结婚没请任何人。过了好久有人在东街的公厕看见秋仪在倒马桶,身后跟着一个鸡胸驼背的小男人。昔日翠云坊的姐妹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惊诧不已,她们不相信秋仪会把下半辈子托付给冯老五,最后只能说秋仪是伤透了心,破罐子破摔了,她们普遍认为秋仪的心里其实只有老浦,老浦却被小萼抢走了。

  老浦给儿子取名悲夫。小萼说,这名字不好,听着刺耳,不能叫乐夫或者其他名字吗?老浦挥挥手说,就叫悲夫,有纪念意义。小萼邹起眉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老浦抱起儿子,凝视着婴儿的脸,他说,就这个意思,悲夫,老大徒伤悲,想哭都哭不出来啦。

  小萼坐月子的时候老浦雇了一个乡下保姆来,伺候产妇和洗尿布。老浦干不来这些零碎杂事,也不想干。咬着牙请了保姆,借了钱付保姆的工钱。这样过了一个月,老浦眼看着手头的钱无法应付四口之家,硬着头皮就把保姆辞掉了。小萼事先不知道此事,她仍然等着保姆送水泡蛋来,等等不来,小萼就拍着床说,想饿死我吗,怎么还不送吃的来?老浦手里握着两只鸡蛋走进来,他说你自己起来烧吧,保姆辞掉了。小萼说,你怎么回事?辞保姆也不跟我商量,我坐月子,你倒让我自己起来烧,老浦说,再不辞就要喝西北风了,家里见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萼白了老浦一眼,五根金条,鬼知道是怎么折腾光的。老浦的眼睛也瞪圆了,梗着脖子喊,我现在不赌不嫖,一分钱也不花,不都是你在要吃好的要穿好的?你倒怪起我来了。小萼自知理亏,又不甘认输,躺到被窝里说,不怪你怪谁,谁让你没本事挣大钱的?老浦说,你还以为在旧社会,现在人人靠工资吃饭,上哪儿挣大饯去?除非我去抢银行,除非我去贪污公款,否则你别想过阔太太的日子了!

  小萼仍然不肯起床做家务,老浦无奈只好胡乱做些吃的送到床边,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小萼皱着眉头吃,有时干脆推到一边不吃。老浦终于按捺不住,砰地把碗摔在地上,老浦说,不吃拉倒,我自己还愁没人伺候呢。你这月子坐到什么时候才完?小萼和怀里的婴儿几乎同时哭了起来,小萼一哭起来就无休无止,后来惊动了楼上的张家夫妇,张太太下楼敲着门说,小萼你不能哭了,月子里哭会把眼睛哭瞎的。小萼说,哭瞎了拉倒,省得看他的脸。但是张太太的话还是有用,小萼果然不再哭了,又过了一会儿,小萼悉悉索索地起了床,披了件斗篷到厨房里去,煎煎炸炸,弄了好多碗吃食,一齐堆在碗橱里,大概是想留着慢慢吃。

  这个时期老浦回家总是愁眉紧锁,唉声叹气的,儿子夜里闹得他睡不好觉,老浦猛然一个翻身,朝儿子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小萼叫起来,你疯啦,他才多大,你也下得了这毒手。老浦竖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说,我心烦,我烦透了,小萼往老浦身边凑过去,抓住他的手说,你再打,连我一起打,打死我们娘俩你就不烦了。老浦抽出自己的手,冷不丁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老浦哑着嗓子说,我该死,我该打自己的耳光。

  第二天老浦从公司回来,表情很异常。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朝小萼面前一摔,你不是嫌我没本事挣钱吗,现在有钱了,你拿去痛痛快快地花吧。小萼看着那叠钱疑惑地问,上哪儿弄来这么多钱?老浦不耐烦他说,那你就别管了,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靠着这笔钱小萼和老浦又度过了奢华惬意的一星期。小萼抱着悲夫上街尽情地购物,并且在恒孚银楼订了一套黄金饰物,小萼的心情也变得顺畅,对老浦恢复了从前的温柔妩媚。直到有一天,天已黑透了,老浦仍不见回来。来敲门的是电力公司老浦的两个同事。他们对小萼说,老浦出了点事,劳驾你跟我们去一趟吧。小萼惊惶地看着来人,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把悲夫托给楼上的张太太,匆匆披上件大衣就跟着来人去了。

  在路上电力公司的人直言不讳地告诉小萼,老浦贪污了公款,数目之大令人不敢相信,小萼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拉紧大衣领子,借以遮挡街上凛冽的寒风,电力公司的人说,老浦过惯了公子少爷的生活,花钱花惯了,一下子适应不了新社会的变化,这时小萼开始呜咽起来,她喃喃他说,是我把老浦坑了,我把老浦坑了。

  老浦坐在拘留所的一间斗室里,看见小萼进来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说话。老浦的脸色呈现出病态的青白色,未经梳理的头发凌乱地披垂在额上,小萼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替他梳理头发。

  没想到我老浦落到这一步。老浦说。

  没想到我们夫妻缘分这么短,看来我是再也回不了家了。你一个人带着悲夫怎么过呢?老浦说。

  等悲夫长大了别让他在女人堆里混,像我这样的男人没有好下场。老浦最后说。

  老浦站起来,揽住小萼的腰用力亲她的头发、眼睛和嘴唇,老浦的嘴唇冰凉冰凉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茫然而空洞的白光。小萼无法忘记者浦给她的最后一吻,它漫长而充满激情,几乎令人窒息,直到很久以后,小萼想起与老浦的最后一面,仍然会浑身颤抖,这场疾风暴雨的婚姻,到头来只是一夜惊梦,小萼经常在夜半发出梦魇的尖叫。

  昔日翠云坊的妓女大多与老浦相熟,1954年3月的一天,她们相约到旧坟场去送老浦最后一程,看见老浦跪在那里,嘴里塞着一团棉花,老浦没穿囚服,身上仍然是灰色的毛料西装。当枪声响起。老浦的脑袋被打出了血浆,妓女们狂叫起来,随即爆发出一片凄厉的恸哭,有人尖叫,都是小萼,都是小萼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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