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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下去

  河上十三年,回顾我和父亲共同度过的时光,我最大的遗憾是我捆绑过父亲。我至今记得那夜把他从绳索里解放出来时,他说,轻一点,轻一点,你弄疼我了。他注视我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疲惫,却充满罕见的慈父的恩典,他宽恕了我。我领着父亲穿过舷板去看驳岸上的纪念碑,他拉着我的衣角,颤颤巍巍地跟着我,像我驯顺的儿子。我知道父亲有点害怕,但是看见邓少香的纪念碑,他的灵魂似乎被一片神灵之光照耀了,疑虑和恐惧烟消云散,我看见他对着石碑微笑,他说,好,这样也好,干脆把你奶奶带回家吧。

  我没有办法把石碑运上船,只好借用驳岸上的吊机,趁着四周无人,我卸下吊机房的一块玻璃钻了进去。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如何操控吊机房里的仪表板,但那天夜里我如有神助,顺利完成一次装卸作业,并没有费太多的周折。吊臂抓起石碑在夜空中作了一次惊险的亮相,然后就平稳移动,从半空中慢慢地降落到船头,父亲站在船头向着石碑张开了他的怀抱,小心点,小心点,我听见了他兴奋的声音。不知道他是在嘱咐我,还是在嘱咐石碑小心。

  这块沉重的纪念碑,是我送给父亲的唯一一件礼物。按照父亲的意愿,他是要把石碑放进后舱,竖在他的沙发边上,坐北朝南。可是后舱门太狭窄了,无法实现他的这个愿望,父亲拖着衰弱的身子,在下面亲自指挥我,石碑还是下不去,半个碑身卡在舱门上,父亲不得已放弃了他的主张。他爬出舱门,坐在舱棚里,一遍遍地抚摸着石碑,那你就在上面吧,在上面也好,舱里太闷了。他说,上面空气好,风景也好,妈妈你看看河上的风景吧。

  夜已经很深,金雀河上洒着一片皎洁的月光。我把船上的所有油灯都点亮了,一共四盏灯挂在舱棚里,温暖的灯光照耀着父亲和他的烈士碑。父亲起初面对石碑正面的悼词,看了很久,他要看碑后的那幅浮雕,我用力将石碑转过去,让浮雕对着父亲,很快我听见了父亲恐怖的惊叫,没有了,我没有了!

  我被吓了一跳,一时反应不过来,听见父亲又叫了一声,我没有了,又没有了!父亲的手绝望地停留在浮雕的箩筐上方,不停地颤抖,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下明白过来,箩筐上方婴儿的脑袋不见了。

  这箩筐怎么空了?小脑袋呢,我的脑袋怎么没有了?

  爹,你一定是跟花了,石头上雕刻的东西,怎么会没有了呢?我慌忙摘了一盏油灯,凑上去检查。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在油灯的灯光下,浮雕上箩筐的竹纹还清晰可见,那探出箩筐的婴孩小脑袋,果然看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把我消灭了?父亲说,我的胎记没有了,我的脑袋也没有了。

  我仔细搜寻浮雕上斧凿的痕迹,什么也没有发现,似乎不是人为的破坏。凭借着手指的触觉,我侥幸摸到箩筐上方微微隆起的一块圆形,应该是婴孩的小脑袋所在的位置,我仔细地触摸那个位置,感到手指上冰凉冰凉的,爹,你来摸,那颗小脑袋,圆鼓鼓的,用手摸,还是摸得出来呀。

  父亲已经绝望地转过脸去,看着夜色中的河水。我抓过他的手,强行把他的手指按在浮雕上面,爹,你自己来摸呀,还摸得出来,你还在上面呢。父亲闭起眼睛,任凭我摆弄他的手指,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转动手指,轻轻揉搓那个模糊的小脑袋。只剩这么一点点了?是那颗小脑袋吗?不是。这不是我。我已经不在上面了。父亲的脸上掠过一片恐惧的阴影,我离开岸上才十三年,就算用毛笔写用颜料画,十三年也不一定褪光,这是石碑呀。好好的一个小脑袋藏在箩筐里,怎么就看不见了呢?

  父亲的手从石碑上无力地滑落,最后垂在他的膝盖上,还在颤抖。我注意到那只手在油灯光下散发出一道湿润而苍白的光芒。父亲累了,闭上了眼睛,我想让他休息,试探着去扶他,爹,可能天黑看不清呢,明天再看,这么晚了,你该下舱睡觉了。他把脸贴在碑上,没有动弹。我又去拉他,爹,别把脸贴着石碑,寒气太重,你会受凉的。父亲从石碑上抬起脸来,灰白色的脸上已经老泪纵横。我听见了,听见你奶奶的声音了。父亲说,我再也不怪赵春堂了,我都听见了,是你奶奶嫌弃我,改造十三年,没有用,我没有得到你奶奶的原谅,是你奶奶不要我了。

  我抱住了父亲枯槁的身体,那身体像一段顽强的朽木顶风冒雨,站立十三年,终于在一阵暴风中倒伏下来,我想安慰他,可是我自己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看着石碑上邓少香烈士永垂不朽那一行字,我突然有点害怕,我辛辛苦苦运上船的纪念碑,到底是给父亲带来了福音,还是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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