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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另一个工人看我情绪冲动,有点好奇我的来头,目光忽上忽下,研究着我身上的旅行包和衣服皮鞋,终究搞不清我的身份,小心地问我,这位同志,你是什么人?我差点脱口而出,邓少香烈士的孙子!话到嘴边人忽然清醒过来,想起这个光荣的身份已经烟消云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我还不知道是谁的孙子呢。我只好对着棋亭叹了口气,非要是什么人吗?我什么人也不是,是群众,随便问问!

  闹了半天你是群众?那工人顿时舒了口气,轻蔑地瞟了我一眼,那你对我们发什么火?你是群众我们也是群众,你有什么火气向领导发去。

  事关烈士纪念碑,都是各级领导的决定,我确实没有资格指手划脚。我走到棋亭边撩开塑料布朝里面看,一股酒气袭来,原来拆亭子的人马来了不少。还有两个工人躺在里面,四仰八叉地睡觉,一张旧报纸上陈列着他们的残羹剩饭,几只大白鹅在饭盒和酒瓶间漫步。鹅来得蹊跷,引起了我的注意。大白鹅在哪里,傻子扁金就在哪里,我再朝亭子里侧细细一看,果然发现了傻子扁金的身影,他怀里抱着一只小鹅,正坐在角落里吃工人的剩饭呢。

  我不知道傻子扁金为什么要到棋亭来。看见傻子我就会想起他的屁股,想起他的屁股我就会联想我父亲的屁股。鱼形胎记。屁股上的一条鱼。我父亲在血缘上与一个傻子竞争,已经竞争了好几年了,这场奇怪的竞争让我感到屈辱。我不愿意和傻子扁金在一起。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我害怕人们比较的目光,岸上船上的很多糊涂人,他们一看见我和傻子碰到一起,就兴致勃勃地议论我们各自的长相血缘,库家父子,傻子扁金,到底谁是邓少香的后代?船上的人大多倾向我们父子,岸上的人却采取不欺负弱者的态度,坚持说傻子屁股上的鱼形胎记最像一条鱼,还有人慷慨激昂地表示过,他们情愿烈士的后代是个傻子,也不愿意库文轩这样的腐化堕落分子来给烈士的英魂抹黑。

  我站在棋亭外揣摩傻子扁金的来意,不远处的茶摊边有几个镇上人在观察我,他们竟然为我和傻子扁金的相遇雀跃起来,看啊,傻子在这儿,库东亮也在这儿呢!他们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什么,不知怎么话题集中在我的屁股上了,几个人的眼睛都怀着探求的欲望,火辣辣地盯着我的屁股,陈秃子的堂哥陈四眼看上去有文化有教养,还戴个眼镜,可他竟然上来拉扯我,提出了一个非分的要求,空屁你来得正巧,你爹天天窝在船上,他的屁股我们没机会看,你把屁股亮出来跟傻子比一比,你们谁是邓少香的子孙,让我们群众先来评个公道!陈四眼是找死,要动嘴要动手他都不是我对手,但我没有心情和这帮人纠缠,陈四眼你滚开,让你老婆来,我前面后面都给她看,你没得看!我嘴上回敬着陈四眼,脚步却对他退避三舍,匆匆地跑向了停车场。

  棋亭上空的晚霞中回旋着一股不祥的寒流,我感到浑身不适,从码头到棋亭,到处都是我的是非之地,我要走,越快越好。我注意到停车场上停着几辆油罐车,有一辆车已经发动了,司机发现我要搭车的样子,从驾驶室里朝我招手,你去哪里?快点,快点上车。我朝油罐车跑去,脚都踩到驾驶室的台阶上了,听见司机在里面说,我的车去幸福,你顺不顺路?顺路先交五毛钱!我不知道司机说的幸福在哪里,是乡下还是集镇?管它在哪里呢,幸福,这地名听上去多好,我去,我就去幸福。

  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一只手朝我摊开。五毛钱,先交钱后上车。我刚要掏钱,听见耳边掠过一阵奇异的人声,不远处的路口一片嘈杂,有人在轮番叫喊我的名字,库东亮,站住,你不准走,库东亮,你不准走!那不是幻觉,一群孩子呼喊着我的名字,从码头方向拥过来了,是向阳船队的一群孩子,他们像胡蜂一样朝我嗡嗡地包围上来,有人抱住了我的腿。有人夺下我的旅行包,小福像个老妇女一样跺着脚。对我叫嚷道,库东亮,你还在这里游手好闲,你爹出事了,他喝了农药,送到医院抢救去啦!

  噩耗来得无情,却又自然而然,我打了个冷颤,跳下卡车就往医院方向跑。我摆动双臂,以为自己跑得很快,可我的腰痛发作了,腿是软的。胸口喘不过气来,怎么跑也跑不快。小福在我的左前方。边跑边训斥我,还不快跑,你爹在医院里抢救,你还慢吞吞地跑,你是人还是畜生?春耕在我的右面,他也学着小福的样子骂我,都是你惹的祸,好汉做事好汉当,你算什么好汉,现在害怕了?把自己亲爹气得喝农药,自己做了缩头乌龟,你跑得比乌龟还慢!春耕的妹妹四丫头跑在最后督阵,她竟然拿了一根树枝来打我屁股,就像打一头消极怠工的老牛屁股,还不快跑?你要赶紧去立功赎罪!她一边喘气一边控诉我,库东亮你罪大恶极,自己的亲爹再不好也是亲爹,每个人只有一个亲爹一个亲妈,死了就没有了——你把自己的亲爹扔下就跑,没良心——要不是我妈喝过农药,要不是我爹鼻子灵,你爹死在舱里都没人知道呀!

  我听见四丫头的话,再也忍不住了,一边跑一边呜呜地哭起来。孩子们从来没见过我哭,我一哭,他们都停下来慌张地看我的脸。我捂住脸,不让他们看我的眼泪,我捂住脸在街上踉跄着跑,孩子们以为是他们把我骂哭了,撵哭了,有点心软,不再骂我撵我了。四丫头说,别哭别哭了,我们不骂你就是了,这次犯了错误,以后记得要改正啊。春耕皱着眉头说,空屁你丢人呢,妇女都知道坐下来哭,你边跑边咧着个大嘴哭,还不如妇女!街上有过路人好奇地看着我们这支奔跑的队伍,喂,你们跑什么?船队死了人啦?四丫头尖声说,我们船队从来不死人,你们镇上才经常死人!小福推搡开那些好管闲事的路人,我们跑步呢,关你们什么事?闪开,都闪开,你们没见过长跑比赛啊?

  德盛女人和孙喜明女人站在油坊镇医院的门口迎候我们,两个女人交流了欣慰的眼神,一个说,还好,东亮没走成。一个说。我家小福真能干,真的把东亮带来了。看见那两个女人,我有了主心骨,人反崩溃了,我爹没事吧?我这么喊了一声,身体一软就瘫倒在她们身边了。我站不起来,感觉到两个女人在拉拽我的手,一人拉一条胳膊,我把胳膊交给了她们,但我的身体以及灵魂都恐惧地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哪来的农药?谁给他的农药?我们家没有农药的。我浑身瑟瑟发抖,嘴里机械地重复着几句话。德盛女人说,现在追究不了这件事,先要追你爹的一条命,你站起来,快站起来呀。孙喜明女人用手指点着我脑袋,嘴里不停地数落我,现在知道害怕了?刚才跟你说道理,你怎么就不肯听?岸上的人你不信,我们的话你也不信?哪儿有你这样造反的?你差点反掉你爹一条命呀。

  她们径直把我带进了急诊室。一别数年,我不记得这急诊室的格局和设施了,却清楚地记得房子里特殊的气味,脚臭味儿血腥味儿还有碘酒气味和饭菜香味混杂在一起,闻到这股气味,我就犯恶心。河上十三年,这间急诊室竟然成了父亲与油坊镇土地的唯一联系。上一次来,是为了缝合父亲的阴茎,这一次,是为了救父亲的生命,每一次我都罪责难逃。我也是谋害父亲的凶手。我是凶手。凶手再怎么跑也没用,我跑不掉了。我站在门口,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我怕自己会吐出来,就蹲在一只痰盂前,迟迟不敢站起来。孙喜明女人说,东亮你怎么回事,你爹在角落里躺着呢,你怎么蹲在这儿?我揉着自己的腹部说,等一下,等一下。德盛女人看看我的脸色,又看看孙喜明女人,那就等一下吧,这一天东亮过的什么日子啊?他一定是想吐,不是饿出来的,就是吓出来的。

  我蹲在痰盂边,目光努力地抬起来搜寻父亲。我看见急诊室几张正规的病床上都躺着人,父亲躺在角落里的一张长椅上,被氧气瓶输液架和人群包围着。两个女护士围着他跳来跳去,一个男医生正在给他洗胃,忙乱中有个声音在喊,按住,按住,按住腿,按住肚子!撬开,撬开,把他的嘴撬开,把他的舌头撬开!父亲像一头衰弱而倔强的老牛,拒绝屠宰加工,他不合作的态度引起了女护士的不满,女护士不便向病人发作,厉声呵斥着旁边的几个船民,你们怎么这么笨?这么多男人这么大的力气,弄不住一个老头,看他又喷了我一身!船民们在长椅边仓皇地穿梭,终于各就各位,王六指按住了父亲挣扎的身体,孙喜明和德盛守在长椅两侧,一个人手里端着痰盂,一个人举着一只输液瓶。然后孙喜明突然发现了我,眼睛一瞪,来不及骂人,最终给我下了一道命令,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赶紧过来帮帮王六指,按住他的肚子,你不知道你爹有多犟,他不想抢救,不肯洗胃!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冲过去按住了父亲的腹部。父亲的眼睛瞪着我,瞪得比铜铃还大,他想说什么,无奈嘴里塞满了管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用手来推我,偏偏他的双手都被王六指死死地扣在椅子上了,动弹不得。我知道父亲的痛苦,父亲不知道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不比他轻,脑袋头疼欲裂,胃里翻江倒海,呕吐已经憋不住了。我知道我不能吐,应该让父亲先吐。我拼命按住他的肚子,爹,快吐,快吐啊,吐出来就好了。父亲还在犟,嘴巴一吐一吸,试图把嘴里的橡皮管子吐出去,我用手掌牢牢地保护住那些橡皮管子,爹,快吐。不是吐管子,快把农药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

  父亲憋了一口气,愤怒的眼神突然变得轻松了,一股腥臭发黑的污水从他嘴里飞出来,溅到了我的脸上,我没有躲闪,很奇怪,父亲一吐,我再也憋不住了,我也吐。吐。吐。父亲吐到了我脸上,我吐到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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