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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惩罚

  超时那么久,父亲的惩罚在所难免。

  不仅是超时的后果,一定是谁听说了我在人民理发店的丑事,或者是看见了玻璃门上的告示,反正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告诉了我父亲,我人还没回到船上,父亲就知道我在岸上闯了大祸,他一反常态地钻出了船舱,左手拿着擀面杖,右手拿着一圈绳子,像一尊别出心裁的复仇者的雕像。

  别人看他站到船头上公开亮相,都去跟他搭讪,老库你怎么气成那副样子,你拿绳子擀面杖干什么?他说,不干什么,我在等东亮,你们看见他了吗?大家都说没看见。父亲说,没看见就算了,其实我知道他在哪里。别人又问,你拿个擀面杖到底要干什么,要打东亮?他勉强扔掉了擀面杖,不是不是,我等着他面粉擀面呢,等了一天,没等来他的面粉!德盛女人听说他没饭吃,端了一碗饭菜过来,安慰他,老库你别性急,东亮马上就回来给你做饭了,你先吃点垫个肚子。他拒绝了德盛女人的好意,又对她说了一半真话,我气都气饱了,吃不下饭,我不是为了饭,他胆大包天了,一去不回呀,他一定在岸上戳穿天了。德盛女人说,东亮那么大的人了,岸上一定有什么事耽误他了,说不定会对象去呢,早点回晚点回,他都要回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再怎样你也不至于拿绳子捆人吧?我父亲说,德盛家的你不知道啊,听说他去岸上干下流事了,国有国法家有家法,他思想品德有问题,动不了国法动家法,不捆不行!

  我提着旅行包走到驳岸上,一眼看见了父亲手里的那圈绳子。船队的人有的幸灾乐祸地看我,有的好心地朝我摆手,让我不要上船。父亲的愤怒在我的想象之中,我不吃惊。我做了他最不可容忍的事情,我和赵春美金阿姨莫名其妙搅和在一起,我准备承受相应的惩罚,也许是五个耳光,也许是下跪五个小时,也许是写一篇五千字的检讨书,这取决于我的悔改态度。我万万没想到他翻出了那根绳子站在船头,居然要捆我!我二十六岁了,王六指的几个女儿都看着我,春生的妹妹也看着我,码头上的李菊花也许正在油泵房里悄悄地注意着我,我怎么能让他捆?我的腰痛得厉害,我刚刚逃脱了三霸的追剿,累得像一条狗,我的父亲,我的亲生父亲,他竟然要捆我!我在岸上已经没法混了,如果被他当众绑起来,我在船上也没法混了,我还怎么活下去,怎么追求幸福的明天?

  我决定留在驳岸上,等父亲消了气放下那根绳子。小福不计前嫌,跑过来帮我的忙了,我让他把旅行包放到船上去,转念一想,万一父亲今天不准我上船,万一我要在驳岸上过夜,万一我被父亲赶下船来,我要快刀斩乱麻,痛痛快快在岸上开始新的生活,坐火车坐汽车,旅途离不开旅行包,这个旅行包暂时要留下。我把瓶瓶罐罐从包里一样样拿出来交给小福,小福聪明地将这些东西分了类,先把酱油瓶子醋瓶子抱上船去,放在我父亲的脚下,父亲很礼貌地对小福说。谢谢你小福,你是个好孩子。我看他对小福和颜悦色,以为他气消了呢,没想到小福刚一转身,父亲就把酱油瓶子扔到岸上来了,他说库东亮你个孬种,你没有腿了,还是没有胆了?让人家一个孩子做你的搬运工?

  酱油瓶子在我脚下碎裂,一瓶酱油都溅到了我裤管上。我擦拭着裤子,火气也冒到了头顶,你也有腿,你也有胆,不是要绑我吗?你到岸上来,来呀,上岸来绑我。

  我说完就后悔了,这种激将法损人不利己。父亲的脸色气得发绿了,他说,好,你真的以为我不敢上岸?我两条腿好好的,怎么就不敢上岸?我就上岸,上岸来绑你。

  多年不上岸,父亲不会走跳板了。他勇敢地走到跳板前,一只脚试探了一下跳板的韧性,另一只脚小心地跟进,却不敢往前跨了。父亲以一种怪异的立正姿态,颤颤巍巍站在板头上,我不由得喊了一声,小心!他竭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上气不接下气,用手指着我说,小心什么?别来这一套,我知道你的阴谋,我掉到河里淹死了,你就自由了!可惜我没那么容易死,我只要有一口气,就要管着你,我跟你同归于尽!

  德盛跳到七号船上去了,过去把我父亲拉下了跳板,老库你别冲动,千万别上去了,你这是晕板,硬撑着走,会掉到水里去的。

  我父亲抓住德盛说,怎么会晕板呢?我以前走惯的,扛着一麻袋大米都能走的。

  德盛说,这不奇怪,老库你多少年不上岸了?你这样下去,别说晕板,就是不晕板上了岸,你还会晕岸呢。

  我父亲紧张地瞪着德盛,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恐惧,怎么晕岸?你在蒙骗我吧,晕岸是怎么回事?

  德盛左右摇晃着身体,手抱脑袋,模拟着晕岸的样子,晕岸跟晕船一个道理,从来不坐船的人容易晕船,从来不上岸的船民就容易晕岸,你老是躲在舱里,躲出毛病来了,你把船当了地面,把地面当了船,所以就晕岸啦。

  德盛这一席话把我父亲说得有点走神,他惶恐地巡视着河岸,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在思考德盛的理论,然后他的目光猛然一跳,跳到我身上,愤怒重归他的脸上,你还不上来?等我晕板还是等我晕岸呢?他用手指绞着绳子,对我高喊道,你好大的胆子。惹了这么大的祸,还在负隅顽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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