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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我看着慧仙进了锅炉间,她一走,理发店明亮的店堂就暗淡了,萧瑟了,寒意逼人,她一走我感到四面楚歌,也急着要走,老崔却扔下我去伺弄赵春美的头发了。我对老崔喊。老崔,我这里剃到一半,你怎么能走?我还有急事呢!老崔说,在那儿等着,你能有什么急事?你不是我们理发店的一把活椅子吗,今天怎么就那么急?我说,我今天有急事,等不了,你把我的头剃好再走!老崔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赵春美从转椅上忿然地回过头,向我翻了个白眼,然后对着老崔大叫道,库文轩的狗崽子,你去理他干什么?他再敢这么嚣张,我就给大家透露个内幕消息!她这么一说店堂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瞪着她了,什么内幕消息?你说给我们听,轻声一点就行了。赵春美豪迈地一挥手,说就说,我还怕他听见?我告诉大家,库文轩他冒充烈属冒充了几十年,他不是邓少香的儿子,是河匪丘老大的儿子呀,他妈妈不是邓少香,是烂菜花,烂菜花是什么人,解放前在酒船上做妓女的呀!

  店堂里一下变得死寂无声,然后突然像是炸开了锅,我听见丘老大烂菜花暗娼这几个音节像一群苍蝇在店堂上空飞旋。我朝赵春美冲过去的时候,被一只手揪住了衣袖,是慧仙闻声出来了,她拼命地把我往椅子上推,一边厉声叫起来,赵春美你疯了?嘴里积点德吧,就算你跟他家有天大的冤仇,也不能这么编排人家的祖宗,小心天打雷劈!赵春美躲到一张转椅后,嘴巴毫不示弱,我编排他家祖宗?我没有那个闲空,也没有那个水平,告诉你们这是内部消息。我哥哥说了,姓库的要是再闹事再告状,内部消息就升级成参考消息,再告再闹,参考消息就是公开消息了!

  我再次朝赵春美冲过去的时候,是老崔和小陈死死地架住了我,这会儿他们看上去有点同情我,老崔劝我冷静,冷静冷静,你别跟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男人跟女人打仗,男人都要吃点亏,你个男子汉去打一个女人算什么英雄呢?小陈说反正是内部消息,是真是假还难说,就我们这几个人听到了,我们保证谁也不外传。两个理发师把我槊到了玻璃门边,我正要推开他们自己出去,听见那赵春美不依不饶的还在耍泼,老崔小陈你们拉他干什么?让他来让他来,我欢迎他来,正愁没法收拾他呢,他要是敢打我,正好把他绳之以法!我一气之下心里就盘算起来,如何可以杀杀赵春美的威风,也是一瞬间的选择。我想起母亲那个工作手册上最私密的内容,嘴里就高声嚷嚷起来,我也给大家透露个绝密情报,大家听好了,赵春美给库文轩吹过喇叭!吹喇叭你们懂吗?不懂问赵春美,她是吹喇叭专家!

  赵春美一时愣在那里,老崔他们眨巴着眼睛瞪着我。那个金阿姨大概预感到了牵连的危险,抓过一把梳子朝我扔过来,下流,下流死了,你们快把这小流氓撵出去啊!

  金阿姨反而引火烧身了,我在气头上,毫不留情地抖出了她的隐私,金丽丽你少装蒜,你也不干净,你主动替库文轩吹喇叭,一个月吹过五次,一九七○年六月,吹了五次,你承认不承认?

  店堂里炸开了锅,这回是两个女人要冲过来和我拼命。我站在门口没有躲,随着仇恨以一种酣畅淋漓的方式发泄出来,我浑身战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我就站在那里等,报复招惹报复,报复者等待报复者,这是公平交易。老崔和小陈他们都掩饰了不正经的笑意,去拉拽两个女人,嘴里忙不迭地安慰她们。我听见赵春美在尖叫,拿刀来,我要捅死库文轩的狗崽子!金阿姨凄楚地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埋怨,是哪个糊涂领导把库文轩下放船队的?他们父子应该去充军,去大西北劳教,应该枪毙,永远别到油坊镇来!

  慧仙拿着个草帽三步两步出来了,她把草帽塞到我手里,一边拼命把我往门外推,快走快走,库东亮你也不是好东西,这么下流的事,亏你说得出口!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指了指我的阴阳头。她拍拍草帽说,不给你草帽了吗,你怎么这么笨?戴着草帽走吧,快走,冤冤相报没尽头,这两个女人你惹不起的!

  是该走了。我还记得父亲制定的日程表。时间越是珍贵,我越是掌握不好。半个小时浪费在理发店里,我只收获了一腔怒火,还有脑袋上剃了一半的阴阳头。我把慧仙的草帽戴在头上,那草帽传递了一份温情,也帮助我恢复了冷静。这时间我应该去粮油站买油买面,我朝粮油站方向走,走了没几步发现我的旅行包丢在了理发店里,没有油壶我拿什么买油,没有面袋我拿什么买面粉?我应该回去拿我的旅行包,可是我不敢回去,赵春美和金阿姨也许还在理发店里。

  我走过了街角的工农浴室,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趁这工夫进去洗个澡呢?一抬眼我看见文具店的老尹腋下夹着一包衣裤从浴室里面出来了,他说东亮你怎么戴个草帽来洗澡?你们船队好多人在里面洗呢,快进去找他们吧。他这么一说就打消了我的念头,从小养成的习惯改不了,我从来不跟船民一起洗澡。我看着老尹红光满面的面孔,突然想起他是油坊镇的消息灵通人士,赵春美披露的那件骇人的丑闻是真是假,至少应该向他了解一下。我就说老尹我不是来洗澡的,是来问你一件事的。老尹嘴里哎呀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有什么事尽管问,就怕你问的事情太难,我也答不上来。我原来想直接求证赵春美的说法,话到嘴边又没了勇气,我问他,老尹你知道丘老大是什么人吗?老尹说怎么不知道?不知道他我还研究什么地方志?丘老大是解放前金雀河河匪头子!我问他,那你知道烂菜花叫什么名字,她是干什么的?老尹说,烂菜花姓蓝,又叫蓝姑娘,她干什么的——这职业对你们年轻人还真不好说。我说,有什么不好说的?不就是妓女吗。老尹叫起来,你知道还故意问我,东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终于憋不住了,一跺脚说,老尹你行行好,请你告诉我,我爹他到底是谁的儿子?老尹一惊,用古怪的目光注视了我一眼,突然搬过浴室门口的一张凳子,兀自整理着他换下的衣裤,整理好了衣裤,他突然对我说,别去管你爹的出身了,管好你自己就行,东亮我劝你一句话,千万要记住,历史是个谜,历史是个谜啊。

  我和老尹在浴室门口分了手,他朝文具店走,我朝菜市场走。也怪老尹的话故弄玄虚,我一听到历史这个字眼,就忍不住朝棋亭方向的天空看,对于我来说,历史就在棋亭的上空飘扬,历史之谜也隐藏在棋亭的地下。我仰着头走了没多远,听见身后有自行车呼啸而来,没等我看清周围的动静,我头上的草帽就不见了。我的草帽被人掀到了地上,两个十六七岁的中学生骑着自行车朝我撞过来,一个手里高举着一把链条锁,另一个正看着我的阴阳头傻笑。我认出那个举链条锁的是金阿姨的儿子张计划,空屁你吃了豹子胆了,敢欺负我妈!张计划高喊一声,旋着那链条锁就朝我甩过来,我下意识地躲开了链条锁,冲过去捡那只草帽,另一个中学生敏捷地把自行车骑过来,车轮子准确地碾住了草帽。我去推车轮子推不动,两个中学生跳下车来,我们三个人刚刚扭打在一起,听见街对面拥出一群人,一个中年男人的吼声率先响起来,李民、张计划,你们吃了豹子胆了,旷课跑到大街上打架来了?两个中学生闻声推上自行车,飞一样跑了。我回头一看,街对面竟然就是油坊镇中学的新址,校门口站着一排衣冠楚楚的人,不是教师就是校工,那中年男人我认识,是顾校长,他也曾经是我的政治老师,我发现顾校长眯着眼睛打量我,怕他认出我来,迫不得已之下,我也像那两个中学生一样,飞一样地跑了。

  总算是一场虚惊,可恨那个张计划临走还使坏,他把我的草帽拿走了。那是慧仙给我的草帽,我很心疼。我捂着脑袋走了一段路,发现路人都好奇地打量我手掌下的脑袋,没有办法,我只能到花布巷去买一顶新草帽。

  花布巷一带阳光灿烂,有几个老汉在巷口的老虎灶外摆了张桌子,一人一个小竹凳,坐在一起喝茶闲聊。老汉们大多认识我,压低声音议论着,这就是那个库公子呀,小时候是太上皇,到哪儿都耀武扬威,现在没办法,受人欺负啰,你们看,还给人剃了阴阳头!

  我买了草帽走出花布巷,听见那些老汉正在争论儿子好还是女儿好的问题。那个脖子上长了大瘊子的老汉是五癞子的父亲,以前开铁匠铺的,他不停地咳嗽吐痰,吐一口用鞋底踩碾一下,他说女儿好啊,我养那么多儿子,抵不上一个女儿,每年过年,七个儿子送我七瓶酒,一个女儿就送了八瓶酒来。戴军帽的老汉我也认得,他是理发师小陈的父亲,原来在澡堂工作,擅长掏耳屎修鸡眼,我记得以前他经常带着一只木箱子上门为我父亲服务的,没想到他对养儿养女的看法还有点水平,什么儿子好女儿好的,只要他们自己有出息,儿子女儿都好,要是没出息,儿子女儿都不好,做绝育手术最好!我注视着那几个老汉其乐融融的样子,想起船舱里孤独的父亲,不由得百感交集。河上的父亲未老先衰,岸上的老汉看上去却返老还童了,岸上就是比水上好。岸上的老汉们很好,他们的儿子也很好。我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所有人的血缘都容许更改,那该多么有趣啊,如果我不是库文轩的儿子,如果那老铁匠是我父亲,如果那掏耳屎的老头是我父亲,我会成为五癞子和小陈那样的人吗?如果我是五癞子我是小陈,好不好呢?我站在那里思考了很久,被自己的心声吓了一跳,我竟然在羡慕五癞子那混账东西,我竟然向往着和理发师小陈调换身份,我的答案竟然是,很好!

  我路过沈麻子的烧饼摊子,闻到香味,才觉得肚子饿了,我买了个烧饼,正啃着烧饼,听见身后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叫着我名字,是德盛女人。她大惊小怪地瞪着我,东亮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啃烧饼呢,你在理发店到底惹了什么事?治安小组到处找你呢!我说,治安小组找我干什么,我在大街上走路,破坏了什么治安?德盛的女人神色严峻地看着我,你跟我犟嘴有什么用?理发店的人说赵春美让你逼得去上吊了,人家刚刚把她从梁上救下来呀,你招惹谁不好,怎么偏偏去惹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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