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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店堂里坐满了人。我进去的时候并没有谁注意我。几个男理发师都在忙,没人招呼我,慧仙背对着门,正在给一个女顾客洗头,她的脸倒映在镜子里,我的目光在镜子里与她不期而遇,她的眼睛一亮,只是一瞬间,又暗淡下去,身子侧过来一点,似乎要仔细看看我,又放弃了,慢慢地扭回去。她也许认出了我,也许错认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我注意到店堂里有一个报架,一份几天前的《人民日报》被翻阅得皱巴巴的,精疲力竭地从架子上垂下来,我立刻决定利用这份报纸做我的掩体。我坐在角落里,一直在调整我的脑袋与报纸的距离和落差,怎么调整也不稳妥。一定是我心虚的原因,我总觉得慧仙在镜子里看我,我越是想表现得坦荡,就越是坐立不安。其实我不知如何与慧仙相处,过去不懂,现在还是不懂。我甚至不知道怎样跟她打招呼,以前在船队的时候,我从来不叫她的名字,也不敢叫她向日葵,我叫她“喂”。我一叫“喂”,她就过来了,知道我有零食给她吃。现在她变了,我也变了,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了。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听天由命,如果慧仙先跟我说话,算我走运,如果她不愿意搭理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到底,我不是来跟她说话套近乎的,我是来监督她的。

  女人饶舌,到理发店里来做头发的时尚女人更饶舌。她们对慧仙的手艺好奇,对她一落千丈的现状更好奇。慧仙的打扮乍看像个医生,穿白大褂,戴一副医用橡胶手套,她倒提起女治安队员腊梅花的一把头发,搓羊毛似地搓她的头发。腊梅花的脑袋埋在水盆上,满头肥皂沫子,嘴不肯闲着,东一句西一句地盘问慧仙,你不是要去省里学习的嘛?大名鼎鼎的小铁梅呀,怎么到理发店来干这行?慧仙应付这样的问题,显然已经很老练了,她说,还小铁梅呢,早就是老铁梅了,理发店怎么啦,低人一等?到哪儿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嘛。腊梅花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鼻孔里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吃文艺饭的,嘴里就是没一句真话。我可是了解你们这些人的,整天跳啊唱啊化妆啊卸妆啊,你们是种过一株稻子还是造过一颗螺帽?什么为人民服务?是人民为你们服务!慧仙说,你这话说别人去,跟我没关系,我早不吃文艺饭了。现在是我给你洗头吧?是你坐着我站着吧?你自己说,我们谁在为谁服务?腊梅花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闪闪烁烁地瞥一眼慧仙,小铁梅你别唱高调了,你不会甘心为我们这些人服务的,我知道你为什么在理发店啦,一定是在锻炼你的技术,要派你去给高级领导剃头理发吧?慧仙说,你还真能瞎编呢,高级领导我也不是没见过,人家有炊事员,有警卫员,还有秘书,没听说有女理发师的。腊梅花的鼻孔里又哼哼了一下,说,别以为你见过世面,你还嫩着呢,我告诉你一句话,女人靠自己的劳动吃饭,只能喝稀饭,女人凭姿色吃饭,凭靠山吃饭,才能吃香的喝辣的!慧仙说,说得对呀,我没有姿色,也没有靠山,只能为你服务了。腊梅花嘴里啧啧地响了几下,思考着什么,突然说,也奇怪了,听说你有好多靠山的呀,镇上有赵春堂,县里有何书记,地区还有个柳部长,那么多靠山,怎么一下都不管你了呢?慧仙恼了,冷冷地说,你是来做头发还是来造谣呢,什么靠山靠水的?我连爹妈都没有,哪来的靠山?你们稀罕靠山,我不稀罕!腊梅花被抢白了一通,嘴巴安静了,脑子没停,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没管住自己的舌头,小铁梅呀,我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了,是“挂”基层吧?“挂”半年?一年两年?我劝你跟领导要个期限,听我这句话,再年轻的女孩子,也有人老珠黄的一天,老了丑了。就没有前途啦!这下慧仙不耐烦了,我看见她面露怒容双目含恨,两只手在腊梅花的头发上粗暴地揉了几下,随手从架子上抽了块毛巾,拍在腊梅花的头上,嘴里说,“挂”多久是多久,“挂”一辈子也不怕。要你操什么心?我从小就被“挂”惯了,不怕“挂”!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我的脑袋再也藏不住了,我收起报纸,忍不住朝腊梅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茄子货,不说话会憋死你!我这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被骂的没听见,理发师小陈听见了我的声音,回头盯着我说,你骂谁茄子货呢,你要憋死谁?人家妇女拌嘴,你个大小伙子多什么嘴?

  我一慌,连忙矢口否认道,我什么都没说,我在看报纸。

  小陈说,你会凑热闹呢,这么多人在店堂里,你还挤进来看报纸?这儿是理发店,又不是公共阅报栏。

  小陈说话嗓门大,他嗓门一大我更慌乱,一乱就前言不搭后语了,我不是来看报纸的。我说,谁不知道这儿是理发店?我是来剃头的。

  你到底是来看报还是剃头?小陈说,我看你不是来看报纸的,也不是来剃头的,你鬼鬼祟祟的像个美蒋特务,你什么人,是从哪儿来的?

  这么一来,理发店里的人都注意到我了,我看见慧仙的目光投过来,余怒未消,懒懒的,很散漫的,突然双眸一亮,她似乎认出了我,用一把梳子指着我说,是你呀,你是那个——那个什么亮嘛。

  她对我莞尔一笑,惊喜的表情中夹杂着困惑。我看着她绞尽脑汁回忆我名字的样子,心里沮丧极了,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记不起我的名字了,不管是库东亮,还是东亮哥哥,哪怕是我的绰号空屁,她至少应该说出来一个吧?她的兰花手指朝我翘了半天,终于放下来了,脸上流露出歉意来,看我这什么烂记性,我明明记得的,怎么说忘就忘了?什么亮?你是向阳船队七号船的?我记得的,你们家船舱里有一张沙发!你别那么怪里怪气地看着我嘛,不过是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来了。她一定是注意到了我失望的表情,内疚地笑着,转身环顾店堂里的人,他叫什么?你们谁快提醒我一下呀,说一个字就行,我肯定能记起来的。

  店堂里有个穿花格子衬衫的青年,是码头上开吊机的小钱,他认识我,一直在那边怪笑,这时捏着嗓子说了一个字——空。

  什么空,你少捣乱,哪儿有姓空的?慧仙说,他姓空,你姓满啊?

  小钱说,你不是说只要一个字吗?我就知道他绰号,叫空屁嘛。

  慧仙啊呀一声恍然大悟,不知是出于羞愧,还是出于敏感,我注意到她的脸颊上风云变幻,升起了两朵红晕,她卷起白围兜对着我肩膀打了一下,然后用白围兜蒙住脸痴痴地笑,看我这烂记性,你不是库东亮嘛,小时候我吃了你不少零食呢。说时迟那时快,我听见耳边刷的一声,一阵轻风袭来,带着光荣牌肥皂的清香,她已经把白围兜对准我抖开了,用一种命令般的口吻说,库东亮,来。我来给你剃头!

  我本能地抱住了头,头发不长,今天不剃,我马上就回船上去了。

  你怕我剃不好?我现在技术很好,不信你问他们。她的手朝店堂里潦草地一指,眼睛审视着我的头发,嘴里咿咿呀呀叫起来,你梳头用梳子还是用扫帚呀?这算什么头发,是个鸟窝嘛,留着它干什么,下蛋呀?来,剃了!

  她挥动白围兜,啪啪地清扫着转椅上的碎发,坐上去,客气什么?快坐上去呀。我左右为难,看见她对准转椅踢了一脚,转椅自动转了一圈,转出了风,风把她的白色大褂吹开了,我看见她里面穿的是一条齐膝的蓝裙子,裙子也扬起来了,露出了她的两个膝盖。膝盖,膝盖,两个馒头般可爱的膝盖,两个新鲜水果一样诱人的膝盖。一瞬间时光倒流。我条件反射,赶紧低下了头。我低下了头,耳边依然响起一声严厉的警告,小心,给我小心。好像是我父亲的声音,也好像是我自己的声音。我低着头,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目光是危险的,目光最容易泄露天机,每当这种危险降临的时候,我就提醒自己,脖颈以上,膝盖以下。可是我不敢看她的脖颈以上,也不敢看她的膝盖以下,我只能往店堂的水泥地上看。这样,我看见了地上一堆堆黑色的长长短短的碎发。慧仙的脚正踩在一堆碎发上,就像踩着一座不洁的黑色小岛。她穿一双白色的半高跟皮鞋,肉色的卡普龙丝袜,一缕黑头发不知是男客还是女客的,正悄悄地伏在她的丝袜上。

  你怎么啦?看你失魂落魄的,是刚偷过东西,还是刚杀过人?她狐疑地盯着我的脸,一边跟我打趣,几年不见了,你怎么还是怪里怪气的?不剃头,你跑理发店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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