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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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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带着慧仙跑到了煤山下,小女孩被身后的场景吓着了,她问我,他们为什么打起来了?我说,你是傻子呀,还不是为你?她还是不明白,我没让他们打架呀,打架不好,破坏纪律的。我顾不上跟她解释什么,拉着她往煤山上爬,她犟头犟脑的,怎么也不肯上煤山,嘴里还不停地抗议,为什么要爬煤山?都是黑煤,看把我的新衣服都弄脏了。关键时刻她不知好歹,我又气又急,强行把她驮到了背上,朝着煤山顶上攀登。她伏在我的背上,起初又打又踢的,很快,她大概感受到了一种新颖的刺激,尖叫几声,又嘎嘎地笑起来,把我当一匹马了,我感觉到她的小手努力地拍着我的屁股,嘴里叫道,驾,驾,驾! 我背着慧仙走到棉花仓库那里,听见后面的煤山响起一片碎煤块哗哗的泻落声,船队的人马欢呼着,就像一支翻身闹革命的队伍,扬眉吐气地冲下了煤山。煤山的那一侧,隐隐可以听见腊梅花尖利的女声,让你们跑,我们秋后算账,你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综合大楼就在码头的最北端,看着近在咫尺,偏偏到处都是禁区,到处都挂着“此路不通,请绕行”的牌子,我们离开棉花仓库,在码头工地旁边绕来绕去,好不容易走到那幢灰白色的四层楼楼房下,船民们面面相觑,互相取笑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沾了黑煤灰,裤管凝结了一层黄泥浆,看上去像一群逃难而来的难民。 阳光照耀着大楼前的花坛,花坛里伟大领袖的汉白玉塑像沐浴着一层灿烂的金光,伟大领袖戴一顶军帽穿一件大衣,微笑着朝向阳船队的船民挥手。突然之间,吵吵嚷嚷的送孩子的队伍安静下来了,一股神秘而严峻的力量震慑了船民们躁动的心,迈向大楼的台阶就在脚下,但船民们看上去有所畏惧,脚步迟疑起来,大家都不愿意走在前面,德盛兀自冲上台阶,被德盛女人拽下来了,她说,你急什么?这大楼不是菜市场,是你随便进的?我们怎么进去,进去说什么做什么,要先商量一下嘛。王六指踮足朝楼上的窗子仰望,嘴里说,王小改他们恐怕在楼里了,他们肯定抢先一步,恶人先告状了。大家都看着孙喜明,孙喜明沉默着,点了颗香烟凶猛地抽了几口,说,我们也有人受伤的,告就告嘛,为了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看看慧仙,又看看我,用香烟指着大楼说,东亮,你是这楼里长大的,熟悉情况,你先进楼里打探一下行不行?送孩子也不能乱送的,进去找到干部,千万说清楚了,我们是捡到了一个孩子,千万打听清楚了,我们到底该往哪儿送孩子? 我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为了避免和传达室的顾瘸子纠缠,我让孙喜明他们带着慧仙在大门口等候,自己从一楼厕所的窗子里跳进去了。这楼里的每间办公室,我都熟门熟路,我从一楼跑到四楼,很快发现我们来得不巧,偏偏遇上了干部义务劳动日,综合大楼几乎是一座空楼,妇联,计划生育办公室,民政科,所有办公室都是铁将军把门。我知道应该马上去通知楼下的人,但一到四楼我神使鬼差,忘了肩上的重任。犹如梦游童年仙境,我在走廊里奔跑起来。我跑到赵春堂的办公室门前,抓住门上的圆形把手,向左转动一圈,还是那个把手,还是向左转动,但那扇门打不开了。这里曾经是我父亲的办公室,那扇镶着毛玻璃的门,我再熟悉不过了,过去那门上贴了一张“闲人免进”的纸条,是父亲的笔迹,现在是一块有机玻璃的牌子钉在门梁上,还是“闲人免进”,是四个规整的印刷字体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推门,推了好几下,门推不开,门锁发出一种金属尖利的震颤声,那讨厌的声音使我有点慌乱。我走到四楼的楼梯口,听见楼下隐隐传来了船民们的吵嚷声,应该往下走了,可是我神使鬼差地站在楼梯口,不舍得这样离开四楼,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起初我脑子里有个简单的想法,要不要在走廊上撒一泡尿,给那些耀武扬威的干部作个纪念?转念一想,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该干这种幼稚的事情了。一抬头,我看见了楼梯口的大黑板,黑板上写着干部下工地劳动的紧急通知,那些粉笔字给了我灵感,还是写好,写比较有意义。我从板沿上拿了一枝粉笔头,写什么比较有意义呢?越是焦急我的脑子越是一片空白,我急出了一身汗,突然想起当年有人批判我父亲的标语,库文轩是阶级异己分子——那是什么意思?我始终不清楚阶级异己是什么罪名,但我断定那批判是尖锐的,深刻的,富有意义的,于是我匆匆地在四楼的走廊上写了那行字,赵春堂是阶级异己分子! 写标语是一件令人紧张的事,我扔掉粉笔跑到二楼楼梯上,站在那里平缓自己的情绪。我有点后怕,楼下门厅早就乱哄哄的了,一男一女两个民兵,正端着步枪守在传达室的窗子里,密切监视着船民的动向,传达室的顾瘸子反而在外面,他挥舞着双手,一瘸一拐的推搡船民,嘴里不停地数落他们,你们船上人觉悟就是低,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弄个孩子来添乱,东风八号要大会战了,谁还守在办公室里看报纸?谁顾得上接收一个孩子?你们再在这里闹,我不管了,让他们民兵来处理你们。 我一下去孙喜明就朝我冲过来了,他说,你这孩子,楼里没干部呀,你在楼上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呢?我没法跟孙喜明解释什么,朝着船民们挥了挥手,干部都在工地上,我们赶紧走,把孩子送到工地上去。 捡孩子容易送孩子难,没想到这么难。孙喜明女人抱着慧仙,船民们簇拥着他们走下综合大楼的台阶,看起来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委屈。队伍又走过了花坛,走过了伟大领袖的塑像,慧仙大声叫起来,那是毛主席,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孙喜明摸了摸她的脑袋,叹口气说,你这孩子倒是觉悟高,我们都要前进,就是你麻烦呀,你往哪儿前进呢?德盛女人要替换孙喜明女人,准备把小女孩接过来,孙喜明女人不肯,说,我不累,我要抱她,抱一会儿是一会儿了。她这一句话让船民们都感伤起来,大家一边走,一边扭头看着慧仙,女人都去摸慧仙的辫子,摸她的小脚,王六指女人的嘴里又唱起了不负责任的高调,我们去工地,去找干部,去找妈妈啰。 码头工地上人山人海,我有经验,寻人先要寻红旗,我寻到了一面“人民公仆突击队”的旗帜,领着孙喜明他们涌到坑边,往下一看,果然发现了赵春堂高大魁梧的身影。赵春堂戴着安全帽,穿了长筒胶鞋,正领着一群干部挖土。 孙喜明和几个女人互相交换了眼色,德盛女人立刻弯下腰,朝着坑里先发制人地喊起来,赵书记,总算把你找到了,我们船队捡了个孩子,给你送孩子来了! 土坑里的干部们有的抬眼朝上面看了一眼,有的只顾挖土,没人理睬我们。 孙喜明怪德盛女人嗓门小,示意女人们放开嗓门,这次德盛女人拉上孙喜明女人,还有王六指女人,三个女人此起彼伏地喊起来,赵书记,我们给你送孩子来了。 办公室干部张四旺首先回应了船民,吵什么吵什么?知道你们船队捡了个孩子,怎么闹得跟天塌似的?治安小组已经向赵书记汇报过了。另一个干部在坑里愤愤地说,我们国家这么多人口,丢个把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捡一个孩子来给赵书记添乱,他们向阳船队的人无法无天,为了那孩子,把陈秃子的下身都捏坏了。 船民们七嘴八舌地反驳那个干部,一致否认袭击过陈秃子的下身,王六指站到坑边,指着自己的脸说,请各位干部别听治安小组一面之词,你们看看我的脸,我的脸不也肿成馒头了?是谁打的?五癞子打的!我们送孩子有什么错,他们治安小组凭什么打人? 赵春堂没有说话,甚至没抬起过眼皮。但我注意到赵春堂在下面的两个动作,第一次是甩手,那意思是让干部们把船民撵走,干部们都过来撵人,船民们怎么肯走呢?德盛站在坑边说,撵我们没用,你们干部先上来,接下这孩子,我们马上就走。赵春堂的第二个动作有点恼怒,啪地把铁铲插在土里,这下张四旺忙不迭地跑到他身边去了,两个人耳语了一番,张四旺频频点头,突然喊起来,孙喜明,你下来,下来谈。 孙喜明带着孩子要下去,旁边的女人们抢下孩子,你下去就行了,孩子不下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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