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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沙发

  慧仙坐在我家的舱里,坐在我父亲的海绵沙发上。这个小女孩烦躁,任性,贪嘴,吃掉了我家所有能吃的零食,还不罢休,赖在海绵沙发上,谁来拉她也不肯起来。这是我对慧仙最初的印象,不言而喻,这个印象是比较恶劣的。

  说说那只海绵沙发吧。那沙发面料是灯芯绒的,蓝色的底,洒着黄色的向日葵花瓣,如果细细地察看,留有明显的公物痕迹,沙发的木质扶手明显被很多人的烟头烫过,背面材料是用的细帆布,帆布上“革命委员会好“的字样还清晰可见。向阳船队的船民,通常连一把椅子都没有,我家的沙发很久以来一直是船队最奢侈的物品,它像磁铁吸铁一样吸引着孩子们的屁股。因此,我维护这张沙发的主权,维护得非常辛苦。船队的孩子为了沙发闯到七号船上来,他们或者婉转或者直接地向我提出要求,让我坐一次沙发,就坐一次,行不行?我一律坚决地摇头,不行,你要坐,交两毛钱来。

  慧仙一上七号船,我对沙发的严格管理乱了套,我怎么能向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开口要两毛钱呢?所有的规矩都被她打破了。我记得那天她的小脸和鼻子紧贴着后舱的窗玻璃,在七号船上固执地搜寻着她母亲的踪影。我们家的后舱,是所有驳船上最零乱也最神秘的后舱,舱壁上有一幅女烈士邓少香的遗像,是从报纸上剪切下来的,邓少香的面容模糊,因为模糊,她的形象显得神秘而古老。慧仙隔窗研究着女烈士的遗像,突然说,那是死人!她信口开河,别的孩子吓了一跳,观察我的反应,我说,你们看着我干什么?她说的也没错,烈士都是死人,不死怎么叫烈士呢。然后慧仙发现了我家的沙发,她说,那是沙发,海绵沙发!我父亲正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他抬头朝小女孩笑了一下,表示礼貌。外面好多孩子替慧仙表达她的要求,她要坐沙发,她要坐你家的沙发!我父亲站起来,慷慨地指了指沙发,你喜欢坐沙发?来呀,来坐。这邀请来得及时,慧仙抹抹眼泪,就朝后舱里冲下去了,大家都听见她的嚷嚷声,沙发,沙发,我爸爸的沙发!

  我不知道慧仙是怎么回事,我们船上的沙发,为什么是她爸爸的沙发呢?那么小的小女孩,说话可以不负责任,我不跟她计较,心里暗自思忖,那女孩的爸爸,大概也是坐沙发的,不是干部,就是大城市的居民。我看见女孩像一只小鸟扑向鸟巢,轻盈地一跃,人就占领了沙发。外面的船民们不知为何鼓起掌来,他们窃窃私语,观察着我们父子的表现,父亲的表现早在他们的预计之中,他垂手站在一边,似乎一个年迈昏庸的国王,把宝座向一个小女孩拱手相让,船民们关注的是我的态度,慧仙堪比一块试金石,孩子们要考验我的公正,大人们则是要借此测试我的仁慈和善良。

  起初我很公正,恶狠狠地去拉扯慧仙,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差点抓到她的小辫子,不知怎么手一软,我头一次被仁慈和善良所俘虏,放弃了我的职责。我眼睁睁看着她跳到沙发上,一只脚翘在扶手上,身体非常熟练地沉下去,她的小脸上掠过满足和欣慰之色,这一瞬间,她一定忘记了母亲,我听见她用一种老妇女的口气说,累死我啦。过了一会儿,她瞄着柜子上的饼干盒说,饿死我了。我父亲赶紧把饼干盒递给她,她风卷残云般消灭了盒子里的所有零食,吃光了把盒子还给我父亲,饼干怎么是软的?不好吃。她朝我看看,闭上眼睛,又看看我,再闭上眼睛,几秒钟的功夫,一阵浓重的睡意就把她的眼睛黏住了。

  我站在一边说,你把脚放下来,要坐就好好坐,别把沙发弄脏了,快把脚放下来呀。

  她已经睁不开眼了,毫不理会我的要求,脚在扶手上踢了一下。我注意到她穿着一双红色的布鞋,布鞋上沾满了泥浆,我还注意到她穿了袜子,一只袜子在脚踝上,另一只滑到鞋底里了。我看了看旁边的父亲,父亲说,这小孩累坏了,就让她在沙发上睡吧。

  我没有反对,回头看看舷窗外面,二福和大勇他们的脸正挤在玻璃上,一个在扮鬼脸,另一个还在咽口水,表情看上去愤愤不平。

  小女孩慧仙像一个神秘的礼物从天而降,落在河上,落在向阳船队,落在我家的七号船上。这礼物来得突然,不知是好是坏,它是赠与向阳船队全体船民的,船民们对这件礼物充满了兴趣,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分享。船队的很多女人和孩子想起有个礼物在船上,都莫名地兴奋,鱼一样在七号船上来回穿梭,很多脑袋聚集在我家的舱窗口,争先恐后的,就像参观一个稀奇的小动物。慧仙四仰八叉躺在我父亲的沙发上,看上去睡得很香。我要去给她拖鞋,父亲示意我别去惊动她,他从柜子上拿了一件毛线衫,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了,男人的毛线衫盖在她的身上,正好像一条被子,遮住了小女孩的身体。我走到舱门口,听见外面的女人交头接耳,正在表扬我父亲,看不出来,库书记还很会照顾人呢。见我钻出了舱房,他们又表扬我,说东亮表现也不错,这孩子外表凶巴巴的,心肠其实很软的。只有孩子们不懂事,都来与我较劲,男孩子鄙夷地看着我,想说什么难听的话,笨嘴拙舌的不会说,只有六号船上的樱桃,那会儿人还没有一条扁担高,嫉妒心已经很强,她把脑袋伸进舱里,用谴责的目光盯着我,劈头盖脸批评我,库东亮你搞不正之风,我们要坐你家的沙发,坐一下都不行,她就能在沙发上睡,你怎么不让她交两毛钱呢?

  我守在舱门口,顾不上和樱桃斗嘴,我注意到父亲在沙发边转悠着,像热锅上的蚂蚁,离开了沙发,他看上去无处可去。他注视着沙发上的小女孩,目光有点焦灼,有点窘迫,还有点莫名的腼腆。我看见他在我的行军床上坐了一会儿,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局促不安,突然,他对我挥挥手,东亮,我们都出去,干脆把舱房让给她吧。

  父亲终于走出了船舱,他从舱里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本《反杜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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