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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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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是一个激动人心的秋天,几百条驳船竟然把金雀河阻塞了两天两夜。向阳船队从来没与别的船队如此紧密地比邻而居,原先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所有的驳船上都是一个家,但那次我发现一支奇怪的船队被挤在河中央,六条驳船上竟然是清一色的年轻姑娘,拖轮上的船员也是女的,船头飘扬着一面醒目的红旗,上书铁姑娘船队五个大字,船尾则垂挂着姑娘们五彩缤纷的衬衫和内衣,像一排排万国旗。这支稀奇的船队不知从哪儿来,我父亲非常紧张,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白天他不准我到右舷板去,夜里把一块小黑板挂在舱房的右窗上,他不让我看船上的铁姑娘。德盛女人也禁止德盛朝船上的铁姑娘张望,看一眼,德盛的背上就会挨女人一竹竿,德盛被打急眼了,强迫女人用竹竿去捅开人家的船,他说,你有本事去弄走他们的船,你戳呀,你捅呀,你没本事弄走他们的船,就别管我眼睛往哪儿看!为了旁边的铁姑娘船队,我和父亲怄气怄了两天两夜,德盛夫妇也差点反目。幸好第三天,船开始动了,堵塞的航道一点点地打通,一群武装民兵跳上船来,左肩背枪,右肩背喇叭,他们临时制定了特殊的航运秩序,所有船只都不准靠岸,只能东行,光荣运输船排在前面,其他船队在后面,这规定果然奏效了,河道强行疏通,所有船队都启航了,大约三百条驳船像一股洪流,穿雨过雾,顺流而下,终于在一场滂沱大雨中抵达油坊镇码头。 我不认识油坊镇了,一别多日,这个地方终于迎来了传说中的辉煌。我擅长糊涂乱抹,不善于抒情,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年秋天激动人心的油坊镇。请允许我借用父亲精心创作的诗句,来吧,来吧,洪水算什么,洪水为我们铺开前进的道路。在这激动人心的秋天,红旗飘扬,凯歌高奏,我们前进,前进,奔赴劳动的天堂,就是奔赴革命的前哨! 好不容易,我们奔赴到了前哨,但向阳船队被安排在最后登岸。码头上锣鼓喧天,远远地可以看见少先队员冒雨等候,男孩子夹道站立,高举着手臂行少先队队礼,女孩子们燕子般冲向船板,给光荣船上下来的人戴上一朵朵大红花。欢迎仪式在码头进行,而会战早已经在油坊镇各个角落打响,油坊镇上到处都是扛锨荷镐的劳动大军,雨声激溅,淹没了来自工地的劳动号子,船民们在等待靠岸的时间里,倾听着码头上的高音喇叭,那喇叭里传来一个男人焦虑的声音,红旗船队,开始登岸,东方红船队,抓紧时间,开始登岸了。船民们都准备好了,但那喇叭突然歌唱起来,放了一段高亢嘹亮的音乐,等到音乐停顿,喇叭里沙沙地发出一点噪音,突然,又响起那个男人焦虑的声音,某某某同志,请火速赶到工地指挥部去,有重要事情商量! 向阳船队的船民都站在了船头上,等候高音喇叭的召唤。但看起来我们的运输是最不重要的,负责运送猪肉蔬菜大米的长城船队都被叫到了,我们还在等。孙喜明跑到岸上去了,对着岸上一个穿雨衣的负责人抱怨,我们是运人的,怎么排在猪肉船后面呢?那负责人大声嚷嚷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还争什么名次?现在人货上岸都要登记,这还不明白,物品登记快,人员登记慢,我们就这几个人,当然先登记猪肉!这下大家都恍然大悟了,我听见德盛的女人在问德盛,我们也一样辛苦,给不给我们戴大红花呢?德盛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要戴花,自己去水里捞一朵水葫芦花戴。 雨小了一些,舱里有人在叫,闷死了,快让我们透透气。我把前舱的蓬布揭开了,一股汗酸味儿混杂了烟臭尿臊和呕吐物的臭味冒出来,很多民工的脑袋也从舱里升了起来,男多女少,大多数是青壮年,每个人的背上都绑着一个包裹卷,迫不及待地推搡别人,要抢先看见传说中的劳动者天堂。他们张大了嘴巴,一边呼吸,一边看着码头上劳动的风景,有个女人叫了一声,哎呀,这不是把地兜底翻一遍吗,要累死人罗。她叫得不合时宜,被人呵斥住了,你以为让你来偷懒磨洋工的?吃不了苦的,就不该来油坊镇!很快舱里嘈杂的吵闹声停住了,随船的一个复员军人模样的人,拿着一个花名册,开始清点人数,清点了几个人,岸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喊到了向阳船队,复员军人就一下跳到船板上来了,挥舞着花名册开始发布命令,三号突击队,站到这里来,四号突击队,在那里,高庄突击队,李家渡突击队,都站到后面去! 原来都是突击队员。那么一船乱哄哄的突击队员,说走就走了,偌大的前舱一下空了,只有七八个粪桶分成两排,仍然驻守船舱,每个桶里都满盈盈的,向我散发着热情的臭气。粪桶一定打翻过,泛黄的污水在舱底板上流,看上去很恶心,闻起来令人反胃。我去换了长筒胶鞋,拿了竹条扫帚下去扫舱,突然发现突击队员们留下了一堆奇怪的东西,用军用雨衣包裹着,扔在角落里,我过去用扫帚扫了一下,包裹居然动了起来,一只孩子的小脚飞出来,踢了我一脚,吓了我一跳,雨衣里随即钻出一个小女孩乱蓬蓬的脑袋,我听见了一声脆生生的抗议,你这人,怎么扫我的脚呢? 是两个人藏在那件军用雨衣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搂着一个小女孩,看上去是一对母女,他们的身体蜷缩着,两双相似的大眼睛,一双木然,一双明亮,都半梦半醒地瞪着我。 我用扫帚敲舱板,起来,起来,我要扫舱了。 他们站起来了,我注意到女人的样子很疲惫,白皙的面孔似有病容,那件军用雨衣里藏了很多东西,女人匆忙地把军用雨衣摊开了,她很聪明,因陋就简地把雨衣当了包裹布,一只鼓鼓囊囊的挎包和一条捆扎过的毯子,还有一只装着脸盆饭盒的网线袋,一古脑都被她包到了雨衣里,然后她把雨衣的帽子和两个袖管收拢到一起,打了个结,一只硕大的包裹就这样被她提在手上了。那小女孩做事也不含糊,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脖子上挂了个绿色的军用水壶,手上还提着一块小黑板。我看见黑板上有几个笔迹稚嫩的粉笔字,东风八号。慧仙。妈妈。 你们怎么回事?我恶声恶气地数落那个女人,别人都上岸了,你们还在船上睡大觉,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偏不告诉你。小女孩示威似的瞪着我,她抢在母亲之前说话,不允许她回答我的疑问,妈妈,这个人很凶,我们偏不理他。 这是突击队的船,你们怎么混上来的?我说。 我们没有混上来。小女孩挑衅地对我嚷,我们是飞上来的,就是不让你看见! 女人用手指梳理着蓬乱的头发,她的目光已经急切地投到了岸上,嘴里训斥孩子道,慧仙,不准这样,没有礼貌!她自己是讲礼貌的,很快把目光从岸上收回来,对我笑了一下,似乎是表示歉意。那个女人带着孩子上岸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她提着那件雨衣特制的包裹,领着孩子往舱外爬,看上去有点迟疑,有点疲倦,一边爬一边对我解释,我也是突击队员,怪我睡得太死了,夜里我不敢合眼,白天才睡,我太困了。 母女俩出了舱,很久没有动静,我以为他们上岸了,一抬头,看见那女人正搂着小女孩站在舱板上,打量着岸上史无前例的建设画卷,我清晰地听见了女人的喃喃自语,这就是油坊镇啊?太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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