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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缩回了脑袋,一时竟然没找到借口。我没有什么借口。不健康的青春期,由无数不健康的细节缝缀起来,我知道自己有多么令人讨厌。我头脑空洞,却又心事重重,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鬼鬼祟祟。我确实鬼鬼祟祟的。在船上,父亲的生活作风没出什么问题,我的生活作风却出了大问题。我面色憔悴情绪低落,所有表现都不符合朝气蓬勃的标准,我父亲敏锐地察觉到我染上了*的毛病,他是过来人,对付这事很有经验,白天他经常突然袭击检查我的手,吸紧鼻子闻我手掌上的气味,夜里睡觉的时候他规定我的手和下身要严格分离,不准我把手放在被子里面,半夜三更的我多次被父亲惊醒,都是一个原因,他发现我的手在被子里面。怎么又放在里面了,给我拿出来!他粗暴地把我的手拉出被子,掖好被头,威胁我说,我再发现你手在里面,就把你手吊到梁上去,让你吊着手睡!

  说起来有点冤枉,我从没追究父亲的生活作风问题,父亲却抓住了我的生活作风问题不放手。失去了油坊镇的领导岗位后,他兴趣转移,如何改造我的思想,如何纠正我的生活作风,成了父亲工作的重点。他干什么都喜欢大张旗鼓,制造声势,为了模仿水上学校的模式,他把我们家的船棚布置成了一间流动教室,小黑板,粉笔擦,还有自制的竹枝教鞭,应有尽有,他还剪了四块红纸,分别写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隆重地贴在板壁上。

  四条训诫,其实有两条我是遵守的,第一我很紧张,我天天都在提防父亲的检查,怎么会不紧张?第二我很严肃,我每天碰不上一件高兴事,天天都崩着脸,觉得整个世界都欠了我的债。至于团结和活泼,我对前者没兴趣,对于活泼,我有一点兴趣,可是谁都知道,活泼是要具备条件的,无论是打乒乓球还是滚铁箍,要活泼至少要在岸上,我在船上,让我怎么活泼呢?

  我对父亲的水上学校不感兴趣,除了一个隐私带来的短暂而尖锐的快乐,我不知道我的快乐在哪里。

  那年我十五岁,像一根青涩的树枝被大水冲到金雀河上,我随波逐流,风管辖我,水管辖我,河岸管辖我,父亲天天在管我,偏偏我自己管不住自己,包括我自己的秘密。有一天早晨我被惊醒,是被父亲打醒的,我迷迷糊糊,下意识地捂紧自己的短裤,怪我做的梦不好,梦见了李铁梅,短裤里突起了一座小小的山峦,但这次受罚,不是*之罪,是大祸临头了。父亲不知为什么打开了船尾的暗舱,发现了我的秘密。他挥舞着那本工作手册抽我,抽我的脸,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暴怒的父亲。他头发凌乱,眼角上还挂着眼屎,面孔看上去很古怪,一半是苍白的,另一半因为愤怒,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滚起来,给我滚起来,说呀,你藏着这本子干什么?

  我迷迷糊糊的站起来,用双手保护我的脸,嘴里下意识地申辩,不是我的,是妈妈的,都是妈妈写的,不关我的事。

  我知道是她写的,是你偷的!我问你,为什么偷?为什么偷了不交给我?为什么藏起来?这是我的黑材料呀,你居心何在?

  我居心何在?我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本可以选择沉默,但是我不懂得沉默,为了逃避责任,我说了一句不三不四的话,我藏着玩,好玩嘛。

  好玩?怎么个好玩法?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父亲,他狂叫起来,拎着我耳朵,一叠声地追问,什么好玩?这是你母亲整我的黑材料呀,你怎么玩的?

  怎么玩呢?我还是说不出口,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呢?我从父亲的眼睛里看见了罕见的怒火,预感到灾祸马上要降临,提着裤子就往舱外逃,父亲追出来踹了我一脚,滚,你这个下流胚,不准你在我的船上了,马上给我滚,滚到岸上去,去找乔丽敏吧。

  船队正在清晨的金雀河上航行,我逃到船头,再也无处可逃了。我看着别人的船,别人家的船是安全的避风港,但我不想上去。夜航过后,船队的人都早早起来了,有的船上已经升起了炊烟,有的孩子正在船尾撅着屁股解手,早起的船民们向七号船上张望着,发现我被父亲逼到了船头,紧紧抱着缆桩。八号船的德盛大声说,库书记,你家东亮怎么啦,惹你生那么大的气?别再往前逼他了,再逼就逼到水里去了。

  我父亲装作听不见,他用一把煤铲对准我,就像用一杆枪对准敌人,他说,滚,你这个下流胚,你这个小阴谋家,给我滚到岸上去,滚到你母亲那里去!我回头看着船下的水,心里有点胆怯,嘴巴不示弱,滚就滚,你让拖轮停下来,我马上就滚。父亲说,你好大面子,让拖轮为你这混账孩子停下来?做梦去,河水淹不死你,你先滚到水里去,自己游到岸上去!我说,水那么冷,我才不下水,只要有河滩,我马上就滚,我才不稀罕这条破船,我上去了就不下来了,你一个人过去吧。

  父亲有点犹豫,一边观察着河岸,手里紧紧地握着煤铲,船过养鸭场,他说,好,养鸭场到了,有河滩了,你可以滚了!父亲突然用力将煤铲铲到我的脚下,这样,我就像一堆煤渣一样被他铲起来了,半堆在船板上挣扎,半堆已经悬在空中。六号船上王六指家的一堆女儿挤在一起看热闹,看见我的狼狈样子,居然都痴痴地笑起来,这让我感到了极度的羞耻,撵就撵,推就推,驱逐就驱逐,我怎么也不能谅解父亲使用的工具,用什么不好,为什么要使用一把煤铲呢?一气之下我就对着父亲骂了一句脏话,库文轩,我敲你老娘!

  怪我咎由自取,敲父亲的老娘,就是要敲邓少香烈士,父亲怎么能容忍呢?我看见父亲脸上闪过一道残酷的白光,这下他真的把我当作一堆煤炭看待了,他调整了手里的煤铲,弯腰蹲马步,嘴里怒吼一声,双手用力一掀,成功地把我铲到了养鸭场的河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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