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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也骂我下流,与母亲相比,他是没有资格骂我下流的,如果说我下流,那是因为他先下流了。我有满腹的委屈,可我不愿意对父亲说,我正要往屋子里跑,听见院门被撞开了,铁匠的儿子光明拿了个铁箍站在我家门槛上,一声声地喊着,空屁,空屁,我来营救你,我们去滚铁箍吧!

  谁要你营救我?我没好气地骂了光明,滚什么铁箍?滚你妈个头去!

  我父亲疑惑地看着光明,光明你过来一下,我问你,你叫我家东亮什么?

  空屁。光明爽快地回答,叫他空屁呀,现在大家都叫他空屁了。

  讨厌的铁匠儿子被我赶走了,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祸害,他泄露了我的绰号。我父亲对这个绰号很好奇,你为什么叫空屁?他皱着眉头审视着我,以前你没有绰号的,叫什么绰号不行,为什么要起这么难听的绰号呢?

  你去街上问别人,我不知道。空屁就空屁,我不姓你的姓了,我不姓库,姓空,我也不叫东亮了,我的名字是屁,我叫空屁。

  你给我住嘴,告诉我,这绰号是谁给你起的?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没用了。我忽然感到伤心,朝父亲嚷嚷起来,都怨你,你把我也连累了!你以后什么用也没有了,我是空屁,你也是空屁!

  父亲沉默了。他走到门边,探头朝门外的街道张望了一眼,马上就把门闩上了。很好,很好,我也是空屁,你别委屈了,是我先做了空屁,你才变成空屁。他嘟囔着,突然苦笑一声,骂了句脏话,妈了个*,回到家,还是隔离审查嘛,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工作组审查我,老婆审查我,儿子也审查我!他嘴里发着牢骚,目光几次与我对接,都闪开了,他不敢看我怨恨的眼睛。

  后来父亲蹲在横跨院子的晾衣绳下,打量绳子上的一堆鲜艳的演出服装。那都是我母亲年轻时候穿过的,她悉心保存着那些服装,每年冬天都要拿出来晾晒。绳子上悬挂的是春天,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有维吾尔族的小花帽,镶嵌金线的黑背心,翠绿色的灯笼裙,有藏族的半截袖,毡靴,彩条围裙,有朝鲜族妇女的白色长裙和红色腰带,还有两双芭蕾舞鞋,像四把美丽而柔软的刀子,耀武扬威地挂在绳子上。

  父亲仰着头,不时地眨巴着眼睛,看得出来,他是在借助那些服装回忆母亲风华绝代的舞台生涯。他拨弄了一下芭蕾舞鞋,摘下小花帽,轻柔地掸着帽子上的灰尘,我听见他在一声声地叹气,然后他突然与我谈起了母亲的艺术才华,表情看起来非常沉重。东亮啊,你母亲最可怜,我连累了她,她什么舞都能跳,什么歌都能唱,这下哪个文艺团体也调不进去了,可惜了那么好的艺术才华!我说她不调走才好,要不然我们家谁洗衣服?谁做饭?我父亲失望地瞪着我,你这孩子没出息,光知道吃。我说,不跳舞不唱歌死不了人,不吃饭要饿死人的!父亲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这都是谁给你灌输的庸俗思想?我们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适宜谈教育,教育的话题突然中止,他站起身朝我走过来。东亮,我跟你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记在心里。他拍打着我的肩膀,说,现在我们家是非常时期呀,我告诉你,以后要想吃你母亲的饭,要想维持我们这个家庭,都靠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表现,要让她高兴,千万千万别惹她生气!

  我听懂了父亲的叮嘱,非常时期,我知道母亲对于我们这个家庭的重要性,可惜这个责任落在我肩上,有点张冠李戴,我没有什么信心取悦我母亲。说起来悲哀,我只有惹她发怒的诀窍,至于母亲的快乐,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不了解我母亲,不了解她的心,她在文艺舞台上的笑脸是伴随音乐绽放的,家里没有舞台没有音乐,我从来不知道母亲高兴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还是先说说我母亲乔丽敏的艺术才华吧。

  她年轻时候是油坊镇上出名的美人,是群众文艺活动的明星,人称油坊王丹凤。如果不是腰身略长,腿稍短,她就比那个电影明星更加美丽更加出众了。她凤眼葱鼻,鹅蛋脸,能歌善舞,尤其音色善变,可以甜美,可以高亢,除了文艺舞台之外,最能展示母亲才华的其实是高音喇叭。对于油坊镇居民来说,广播员乔丽敏字正腔圆的声音是一个神奇的风向标,中音区代表着国内国际形势一片大好,次中音区代表工农业战线捷报频传,次高音区代表人民的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最令人叫绝的是她的高音区,那音色里隐藏着稀有的金属质感,带有天然的穿透力和震撼力,在一次公审大会上,她呼喊的口号竟然让历史反革命分子郁文荪当场小便失禁,还有一次,她的口号还没喊完,收购站的贪污腐败分子姚会计就昏倒在台上了。你如果在现场听过我母亲呼喊口号,就知道这不是笑话,她是用整个生命在呼喊,因此她呼出的口号总是气贯长虹,响彻云霄,那声音像一串华丽流畅的惊雷在油坊镇上空炸响,惹得街上鸡飞鸭跳,猫狗发傻,台下所有人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而一些天生有耳疾的人,由于耳膜脆弱,经不起刺激,不得不提前用棉球塞住自己的耳朵。

  父亲曾经说,母亲浑身上下透出一种革命浪漫主义的风韵。革命与浪漫,都是她追求来的结果。她的少女时代是在马桥镇度过的,她的美貌和文艺才华早就被人注意,但马桥镇的世界太小,少女乔丽敏在那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不知道是妒忌还是偏见,马桥镇人对母亲的评价显得不三不四,他们暗地里叫她“肉铺家的王丹凤”,这绰号暴露了我母亲的出身门第,也暴露了我母系的血缘。在马桥镇上我有个外祖父,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他,为什么呢,他是屠户出身,一辈子在宰牲口卖猪肉,这门第不是资产阶级,不是地主富农,但也绝对不是无产阶级,这不三不四的家庭出身,与母亲是不匹配的。传说外祖父在饥荒年代卖过人肉馒头,来一次运动,这丑闻就被张扬一次,我母亲无法忍受这种屈辱,一个逃离家庭的计划悄悄酝酿了好几年,终于在她十八岁那年付诸实现。有一次回家,她打碎了心爱的储蓄罐,一边清点储蓄罐里的钱,一边向家里人隆重地宣布,她与这个家庭划清界线了。家里人问她,怎么划清?她说,不吃你们的,不穿你们的,我出去独立生活。家里人又问,你一个女孩子家,靠储蓄罐里这点钱怎么独立生活?你到底有没有对象?你的对象到底是谁?母亲对家里人低估她的未来很愠怒,她说,什么对象不对象?我的对象,告诉你们你们也不懂,我的对象就是文艺舞台!你们别怨我狠心,我不跟你们划清界线,你们就会影响我的前途,你们不要前途,我要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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