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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我仍然像以往一样去上学。母亲没做早饭,她躺在床上,抱着一个铁皮饼干箱,让我去饼干箱里选东西做早餐。我挑了一个用白纸包着的枕头面包,咬着面包出了家门,听见母亲在屋里对我喊,今天别去招惹别人,记住,以后你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途经朝阳药店的门口,我遇见了五癞子的弟弟七癞子,还有他的姐姐,他们斜倚在铺板上,大概在等待药店开门配药。七癞子的头上缠满了纱布,纱布被不知名的浓疮玷污了,引来了一群苍蝇,围绕着他们姐弟俩飞。我忘了母亲的嘱咐,夹着尾巴做人,这种嘱咐记住也没用,我没有尾巴,怎么夹着尾巴做人呢?所以我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七癞子头上的苍蝇,我说,七癞子,你头上开厕所了?为什么苍蝇围着你脑袋飞?他们没理我,我又问,七癞子,你家五癞子真的没有胎记吗?他会不会是杂种呀?这下癞子姐姐不干了,她对我吐了口唾沫,骂道,你爹都被揪出来了,你还神气活现呢,你是河匪的孙子,你才是杂种,你们一家都是杂种!

  七癞子对口角不感兴趣,他瞪着我手里的一只奶油面包,咽下一口口水,突然愤怒地对他姐姐嚷嚷道,你看他,天天吃奶油面包!为什么他就天天能吃奶油面包?癞子姐姐撇了一下嘴,挥手赶走弟弟头上的苍蝇,说,什么奶油面包,不好吃的,我们不稀罕。七癞子说,你不稀罕我稀罕,我从来没吃过,没吃过的东西怎么不稀罕?癞子姐姐一时无语,目光在我的手上跳来跳去的,叹了口气说,稀罕是稀罕,六分钱一只呢,我们家买不起的。七癞子还是梗着脖子嚷嚷,他爹都被揪出来了,他凭什么还吃面包?不公平!我要吃,你去跟他要!癞子姐姐被缠得不耐烦了,对她弟弟叫道,我怎么教育你的?人穷志不短你懂不懂,不吃奶油面包你会死吗?七癞子竟然说,会死!你不给我奶油面包,我就去跳金雀河,去死!这下把癞子姐姐逼上了绝境,我看见她跺了跺脚,拍拍藏青色裤子的口袋,掏出了一个镍币。我只有五分钱呀,买不到奶油面包的。她的声音已经带着点哭腔,七癞子你逼死人了,难道要我去抢他的面包吗?

  抢。这个字像一团火苗点亮了他们的眼睛。那姐弟俩对视了一眼,炽热的目光很快整齐地射向我手里的面包。我预感到了他们的图谋,抢!我的脑子相信他们会抢,但是我的身体不相信,我僵立在路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冲过来,他们像两头凶猛的豹子,朝我冲过来了。我把手里的面包高举着,抢?你们真的抢?敢抢我的面包,看你们有没有这个种?我的威胁前言不搭后语,姐弟俩一点也不顾忌,他们无所畏惧,在早晨的街道上合力抢我的面包。七癞子跳上跳下,攫住了我的手,癞子姐姐虽然是个大姑娘,但是她的勇气和力道都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她先用牙齿开道,然后用双手一颗颗地掰开我的手指,从我的掌心里掏出了半只捏烂的面包。

  我不相信我被抢了,以为自己在做梦。秋天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街道,照着我手上的一块面包屑,照着我脚下的一块肮脏的纱布,那是我唯一的战利品。那是七癞子头上的纱布。我看着几只苍蝇飞过来,在纱布上嗡嗡地盘旋,我有点恶心,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有一对男女结伴骑车从我身边经过,差点撞到了我,我没怪他们,他们却责怪起我来了,喂,你这孩子干什么呢?怎么站在路中央,天早亮了,你还梦游呢?

  有人骂我梦游,我反而清醒过来了。我确实是站在路上,而七癞子和他姐姐转移到了街角的花坛边,一个站,一个坐,显得若无其事,我追过去,看见七癞子狼吞虎咽吃着面包,他姐姐做出了一个母鸡护小鸡的动作,一边警惕地盯着我,一边得意地说,你追来也没用了,已经吃到他肚子里去了。

  我不知道怎么对付癞子姐姐,就绕过她去收拾七癞子,七癞子,你敢吃我的面包,马上让你吐出来!我准备用拳头去捅七癞子的肚子,可是我一拳都没捅到,癞子姐姐奋不顾身地挡住了我,嘴里焦急地催促七癞子,快吃光,别管我,我不尝了,你全吃进肚子里,他就没证据了。我不知道怎么搬除癞子姐姐这个障碍,一着急就用脑袋去顶她,恰好顶在她软绵绵的腹部,她尖叫一声,双手捂紧小腹,痛苦地蹲了下来,我以为她被我解决了,正要去抓七癞子,癞子姐姐又发出一声尖叫,她不顾疼痛,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角,人顺势站起来,一挥手给了我一个耳光,你干什么?小小年纪你就耍流氓了?她双目炯炯地怒视着我,你往哪儿撞?你耍流氓,小心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癞子姐姐的这个耳光把我打懵了,她对我的警告更是致命的一击,我不知所措,我崩溃了,忍了几下没忍住,终于还是哭出来了。

  我一哭,七癞子很高兴,咧着嘴傻笑,癞子姐姐有点慌,她朝街道上的行人张望着,嘴里开导着我,你哭什么哭,不就半个面包吗?你也太小器了,再说这面包上也没写你名字,面包是面粉做的,面粉是麦子磨的,麦子是农民种的,我妈妈就是农民,这面包也有我妈妈一份吧,为什么你吃得,我弟弟就吃不得?

  我一边哭一边对她喊,是我的面包,你们抢的!

  癞子姐姐眨巴着眼睛东张西望,看得出来她在紧张地思索,用什么理由来平息我的愤怒。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街角的墙面上,那面墙上有一行石灰水刷的大标语,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她的眼睛一下发亮了,这不叫抢,这叫无产阶级专政!她突然叫起来,声音听上去义正词严,我们家是革命群众,你们家是河匪,是反革命,是叛徒走资派,是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我们不是抢,是对你无产阶级专政!

  癞子姐姐说完拉着弟弟往药店走,我不甘心,抹抹眼泪跟在后面撵他们。街上行人多起来了,很多人侧目看着我们这支奇怪的队伍,我指着那姐弟俩的背影喊,他们抢我的面包,今天让他们吃我的面包,明天请他们吃我的大便!

  怪我不擅表达,也怪我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路上的行人都忽略了我前面的话,只听见后面的,他们都厌恶地瞪着我,纷纷批评道,看这孩子给惯成什么样了,怎么说话呢?什么吃大便吃小便的,这孩子的嘴,比厕所还臭!

  七癞子的姐姐得到了群众的支持,立刻站住了,她回头凛然地瞪着我,举起一只胳膊指向大街,你看看,你听听,街上这么多群众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站在你一边了?她慷慨激昂地说着说着,渐渐有恃无恐了,脸上浮现出一种轻蔑的表情来,你过来呀,小流氓!谁怕你?你是库文轩的儿子又怎么样?库文轩是阶级敌人了,他现在算个屁,你是屁的儿子,连屁也不如,你就是一个空屁!

  空屁?

  空屁!

  癞子姐姐骂我是一个空屁!至今我还记得药店四周的人们对这个音节的反应,七癞子首先赞赏了他姐姐的机智幽默,他尖声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空屁,空屁,对呀,他现在就是一个空屁!他们姐弟俩的快乐感染了很多路人,在药店的门口,在早晨人来人往的人民街上,在计划生育的广告宣传栏下,到处都有人以快乐回应快乐,以笑声回应笑声,然后我听见整个油坊镇的空气都被一个响亮清脆的音节征服了。

  空屁

  空屁空屁空屁

  我是空屁。

  尽管有失体面,但是我必须承认,我就是空屁,这个伴随我一生的绰号,当初是癞子姐姐发明的。远离金雀河的人们不一定懂得空屁这个词的意思,那是河两岸流传了几百年的土语,听上去粗俗易懂,其实比较深奥,它有空的意思,也有屁的意思,两个意思叠加起来,其实比空更虚无,比屁更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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