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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

  儿子

  一切都与我父亲有关。

  别人都生活在土地上,生活在房屋里,我和父亲却生活在船上,这是我父亲十三年前作出的选择,他选择河流,我就只好离开土地,没什么可抱怨的。向阳船队一年四季来往于金雀河上,所以,我和父亲的生活方式更加接近鱼类,时而顺流而下,时而逆流而上,我们的世界是一条奔涌的河流,狭窄而绵长,一滴水机械地孕育另一滴水,一秒钟沉闷地复制另一秒钟。河上十三年,我经常在船队泊岸的时候回到岸上,去做陆地的客人,可是众所周知,我父亲从岸上消失很久了,他以一种草率而固执的姿态,一步一步地逃离岸上的世界,他的逃逸相当成功,河流隐匿了父亲,也改变了父亲,十三年以后,我从父亲未老先衰的身体上发现了鱼类的某些特征。

  我最早注意到的是父亲眼睛和口腔的变化,或许与衰老有关,或许无关,他的眼珠子萎缩了,越缩越小,周边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白翳,看上去酷似鱼的眼睛。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守在船舱里,消沉地观察着岸上的世界,后半夜他偶尔和衣而睡,舱里会弥漫起一股淡淡的鱼腥味,有时候闻起来像鲤鱼的土腥味,有时候那腥味显得异常浓重,几乎浓过垂死的白鲢。他的嘴巴用途广泛,除了悲伤的梦呓,还能一边发出痛苦的叹息,一边快乐地吹出透明的泡泡。我注意过父亲的睡姿,侧着身子,环抱双臂,两只脚互相交缠,这姿势也似乎有意模仿着一条鱼。我还观察过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他脊背处的皮肤粗糙多褶,布满了各种斑痕,少数斑痕是褐色或暗红色的,大多数则是银色的,闪闪发亮,这些亮晶晶的斑痕尤其令我忧虑,我怀疑父亲的身上迟早会长出一片一片的鱼鳞来。

  为什么我总是担心父亲会变成一条鱼呢?这不是我的妄想,更不是我的诅咒,我父亲的一生不同寻常,我笨嘴拙舌,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他与鱼类之间暧昧的关系,还是追根溯源,从女烈士邓少香说起吧。

  凡是居住在金雀河边的人都知道女烈士邓少香的名字,这个家喻户晓的响亮的名字,始终是江南地区红色历史上最壮丽的一颗音符,我父亲的命运,恰好与这个女烈士的亡灵有关。库文轩,我父亲,曾经是邓少香的儿子——请注意,我说曾经,我必须说曾经——这个文绉绉的极其虚无的词,恰好是解读我父亲一生的金钥匙。

  邓少香的光荣事迹简明扼要地镌刻在一块花岗岩石碑上,石碑竖立在她当年遇难的油坊镇棋亭,供人瞻仰。每逢清明时节,整个金雀河地区的孩子们会到油坊镇来祭扫烈士英魂,近的步行,远的乘船或者搭乘拖拉机。一到码头,就看得见路边临时竖起的指示牌了,所有路标箭头都指向码头西南方向的六角棋亭,扫墓向前三百米。向前一百米。向前三十米。其实不看路标也行,清明时节棋亭的横檐会被一幅醒目的大标语包围:隆重祭奠邓少香烈士的革命英魂。纪念碑竖立在棋亭里,高两米,宽一米,正面碑文,与其他烈士陵园的大同小异,孩子们必须把碑文记得滚瓜烂熟,因为回去要引用在作文里,真正令他们印象深刻的是纪念碑后背的一幅浮雕,浮雕洋溢着一股革命时代特有的尖利而浪漫的风情,一个年轻的女人迎风而立,英姿飒爽,她肩背一只箩筐,侧转脸,凛然地怒视着东南方向。那只箩筐,是浮雕的一个焦点,吸引了大多数瞻仰者的目光,如果看得仔细,你会发现那箩筐里探出了一个婴孩的脑袋,圆鼓鼓的一个小脑袋,如果看得再仔细一点,你可以看见婴孩的眼睛,甚至可以看清那小脑袋上的一绺细柔的头发。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传奇,邓少香的传奇扑朔迷离。关于她的身世,一个最流行的说法是其父在凤凰镇开棺材铺,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所以人称棺材小姐。棺材小姐邓少香是如何走上革命道路的?说法版本不一。她娘家凤凰镇的人说她从小嫉恶如仇,追求进步,镇上别的女孩嫌贫爱富,她却是嫌富爱贫,自己相貌出众,家境也殷实,偏偏爱上一个在学堂门口卖杨梅的泥腿子果农。概括起来,这说法与宣传资料基本保持一致,她出走凤凰镇,是为了爱情,为了理想。而在她婆家九龙坡一带曾经流传过某些闲言碎语,内容恰好与娘家的相反,说邓少香与果农私奔到九龙坡很快就后悔了,不甘心天天伺候几颗果树,更不甘心忍受满脑子浆糊的乡下人的奚落和白眼,先是跟男人闹,后来和公婆全家闹,闹得不可收拾,一把火烧了自家的房子,跺跺脚就出去革命了。这说法听上去是家长里短的庸俗,总结起来就有点阴暗了,邓少香是好高骛远才去闹革命的?是放了火才去闹革命的?这别有用心的说法就像一阵阴风刮过,严重玷污了女烈士的光辉形象。有关方面及时在九龙坡乡派了一个工作组,严加追查,将其定性为反革命谣言,开了三次批判会,分别批斗了邓少香当年的小姑子,还有一个地主婆和两个老富农,很快肃清了流毒,后来就连九龙坡的贫农也没人去散布这种谣言了。

  无论是娘家凤凰镇,还是婆家九龙坡,邓少香做出那么大的事,是两边的人都不敢想象的,谁想得到呢?战争年代金雀河地区腥风血雨,为金雀河游击队运送枪枝弹药的任务,竟然落在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媳妇的肩上。游击队在河两岸神出鬼没,邓少香也必须神出鬼没,她恰好有这样的天赋,也有这个资本。凤凰镇上娘家的棺材铺,是一个天造地设的根据地,死人和殡葬的消息总是最先传到棺材铺,每当运送任务繁重的时候,邓少香会设法回到娘家,把枪支弹药藏在死人的棺材板里,自己乔装成披麻戴孝的哭丧妇,一路哭到荒郊野外的坟地,看着棺材入土,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其他的事由游击队员来做。所以,有人说邓少香做出那么惊天动地的事,主要是靠了三件宝,棺材,死人,还有坟地。

  那次到油坊镇来,邓少香的任务其实很轻,只要把五枝驳壳枪交给一个绰号棋王的地下党员。所以,邓少香有点轻敌了。她没有事先打听油坊镇一带殡葬的消息,也没打听好油坊镇的坟地在什么地方,就确认了接头人和接头的地点。那是唯一的一次,她运枪没有依赖娘家的棺材,只动用了婴孩和箩筐,也许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离开了三件宝,离开棺材死者和坟地保驾护航,她的油坊镇之行会变成一次不归路。

  邓少香把五枝驳壳枪缝在婴孩的襁褓里,背着箩筐,搭乘一条运煤船来到油坊镇码头。在码头上她向人打听棋亭的方位,别人向西边的六角亭指了指,说,那是男人下棋的地方,你个妇道人家去干什么?难道你也会下棋吗?她拍拍背上的箩筐,说,我哪儿会下棋?是孩子他爹在那儿看棋王下棋呢,我要去找他。

  邓少香背着箩筐进了棋亭,她不知道在棋亭里下棋的两个穿长袍马褂的男子,一个是换了便衣的宪兵队长,看上去文质彬彬,貌似棋王,另一个面孔白皙,东张西望,戴着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非常犀利,也像一个棋王。她一时猜不出谁是棋王,就对着棋盘说了接头暗号,天要下雨了,该回家收玉米啦。

  下棋的两个人,一个下意识地看看棋亭外面的天空,另一个很冷静地打量着邓少香,拿起一只棋子放到对方的棋盘上,说,玉米收过了,该将军了!

  暗号对上了,邓少香并没有放下背上的箩筐,她注视着石桌上乱七八糟的棋局,突然怀疑他们不会下棋,嘴里敏感地追问了一句,怎么将?

  宪兵队长愣了一下,故作镇静地地瞥一眼对手,问,你说呢,怎么将?

  另一个人斜睨着邓少香,紧张地思考着什么,抽车将,跳马将,炮——炮怎么将?他嘴里念念有词,目光下滑,眼神渐渐猥亵起来,突然他狂笑了一声,棺材小姐你很聪明嘛,你知道炮怎么将?炮往你那里将嘛!

  邓少香的脸色变了,背着箩筐就往棋亭外面走,边走边说,好,不管你们了,怪我自己不好,你们男人下棋,我一个妇道人家插什么嘴?

  她走晚了。对面的茶馆里突然站起来好多茶客,如临大敌地往棋亭奔来。邓少香走到棋亭的台阶上,看见那么多男人站在棋亭四周,就站住不动了,她说,真没出息,你们这么多男人来对付我一个女人,也不嫌丢人?邓少香的冷静令人惊讶,而她爱美的天性差点让她当场牺牲,宪兵们看她把手往蓝布褂子里伸,都紧张地掏出了枪,不许动,不许动!结果发现邓少香从怀里掏出一个粉色的胭脂盒,她打开盒子,盒子盖上嵌着一面小镜子,她竖起那面小镜子照着四周的人群,一个明亮刺眼的光斑在宪兵们的脸上跳跃,宪兵们纷纷躲避着那个光斑,不许照,不许照,放下镜子!有人慌张地冲上去,用刺刀顶住了她的身体。邓少香这才把镜子对准了自己,手指刮着胭脂,朝脸上扑脂粉。都是胆小鬼,一面小镜子,把你们吓成这样!她一边仔细地扑着粉,一边啧着嘴说,可惜呀可惜,才买了这么好的胭脂盒,都没机会用,也就能用这一次了。

  宪兵队长不允许她扑粉,派人上去夺下了她的胭脂盒,邓少香又指着箩筐说筐里有一把木梳,让宪兵递给她,说不让扑粉就不扑了,她还要梳头发。宪兵队长不允许她梳头发,骂骂咧咧地说,你个十三点臭婆娘,死到临头还臭美,打扮得那么好有什么用?你要去阴间相亲吗?

  两个宪兵过去拖着那只箩筐跑,箩筐里的婴孩这时候第一次啼哭起来,那婴孩的哭声很奇怪,气息微弱而有节制,听起来像一头小羊的叫声。邓少香如梦初醒,她追着箩筐跑,嘴里说,等等,我的孩子在筐里呢,你们等等呀,别吓着我的孩子。她拼命地撞开宪兵们的腿和胳膊,俯下身去在婴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婴孩的啼哭应声停止,她还要亲第二口,一个宪兵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另一个宪兵反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推到了棋亭里。

  邓少香面无惧色,她知道这一次在劫难逃,对于劫难的细节,她却并不清楚。为什么要到棋亭里来?她问宪兵队长,这是男人下棋的地方嘛,你们要让我在这里示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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