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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好了,跟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说什么都是白说。其实我金兰要找拎箱子的人还是能找一大把的,我让你送我是让你多看几眼这个孩子,你沈叙德不是傻瓜,你该知道我的用心。

  这么说你让我做了搬运夫还要我感谢你?不就是拎两只箱子吗?说那么多废话,别说两只箱子,就是八只箱子我照样拎着走,走,走,送你去青岛。

  午后艳丽的阳光照耀着礼拜天的街道,叙德跟在金兰身后,始终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街上人多眼杂,金兰怀里的孩子又不合时宜地啼哭起来,叙德前后左右观察着行人的眼色和表情,觉得浑身别扭,他疾走几步超过了金兰,说,我在前面走,你别让孩子哭,再哭堵住他的嘴。他不知道金兰在出逃途中何以悠然至此,金兰说,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想把他呛死呀?

  他们从护城河边抄了小路朝火车站走,金兰去装卸队取箱子的时候叙德抱了一会儿男婴,叙德的脑袋几乎俯在男婴粉红色的小脸蛋上,他像是研究一件瓷器那样研究着男婴的外貌。没有什么惊人的发现,但叙德觉得男婴憨态可掬的样子与他幼年时的照片非常相似。金兰在旁边看着他,嫣然一笑道,大狗嗅小狗,嗅出什么名堂啦?叙德就把孩子塞给她,提起了两只皮箱,他说,孩子的身上有一股香昧。

  远远地看见了火车站笨重的建于旧时代的青灰色建筑,那团杂乱的嗡嗡之声现在也听得清楚了,是一个女播音员预报车讯和另一只喇叭播送歌曲混淆后的声音。火车站的特殊气息使叙德莫名地感伤起来,他记得小时候常常与达生红旗他们溜到火车站来玩,其实也不是玩,是靠在月台的铁栅栏外看人上火车,看火车启动。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叙德没想到火车站至今仍然给他以这种言语不清的悲哀和失落。当他把两只皮箱放在候车室的长椅上,一句脏话脱口而出,火车站,操你妈的,金兰白了他一眼,火车站怎么惹你了?叙德笑着叹了口气,他说,怎么没惹我?老子从小到大没坐过一次火车。

  叙德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成为后来事情变化的契机,或者那是金兰蓄意策划安排的结果。他记得他在身上到处搜寻半盒香烟时金兰在一旁窃笑,金兰的笑容诡秘而意味深长,你没有烟了,我有烟,她一边摇着孩子,一边伸手拉开提包的拉链,亮出里面的三盒前门牌香烟,别动,她拍掉了叙德伸过来的那只手,她说,现在不给你抽,给你在火车上抽,够你抽到青岛了。

  你让我送你到青岛?叙德大吃一惊,他说,你让我一起上火车?

  眼睛别瞪那么大,你不是说从来没坐过火车吗?这回就坐上一天一夜,一起去青岛,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金兰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叙德的脸,她说,你别担心车票,火车站我很熟,检票员和车上的列车员都是老熟人,跟他们打个招呼就上车了。

  你疯了。你去青岛走亲戚,我去干什么?

  干什么?傻瓜,你跟我一起住我外婆家,带着孩子一直住下去,他门没见过老朱,我就说你是我男人。

  你疯了。冒名顶替?我要冒名也不冒他的名。

  我保证你不会后悔,你不知道青岛有多美,就在海边上,夏天可以在海里游泳,你不是喜欢游泳吗?金兰说着把孩子塞给叙德,再次拉开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拽出一件没有袖子的毛衣,她说,这毛衣快织好了,不准备给老朱那杂种穿了,给你穿,你不用担心没衣服穿,到了青岛什么都会有的,我在那里有很多亲戚很多朋友。

  你让我这么说走就走。叙德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冽开嘴笑了,他说,我们三个人坐火车,弄得真像是一家子了,别人会说,沈叙德跟金兰私奔了。

  就是私奔,胆小鬼,你到底敢不敢?给我一句话,你要是做缩头乌龟,我也不勉强你,我什么时候勉强过男人?别说是你,就是美男子王心刚我也不会勉强他。

  你别吵,现在是革命的紧急关头,让我考虑一下,不,让我掷分币来决定,叙德从裤袋里挖出一个分币,放在手心里旋转着,国徽朝天我就上火车,叙德说,要是看见稻穗我就回家。

  镍币落在候车室肮脏的水泥地上,蹦弹了几下,两个人的脑袋都急切地俯下去,是金兰先失声叫起来,国徽,国徽,我就猜到是国徽。

  候车室里的人都注意到了掷分币的一男一女和他们的婴儿。受惊的婴儿哇哇地哭了,怀抱婴儿的女人却满面喜色,她一下一下地推揉着那个衣冠不整的青年,最令人迷惑的是那个青年,他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月台,嘴里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人们猜测他是在模仿火车汽笛,可是那么大的人为什么还要学火车叫?因此那些人特别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他们发现那个青年动作莽撞,而他的神色一半是欣喜另一半却是迷茫。

  叙德上火车的时候仍然跟着一双人字拖鞋。

  去北方的火车轰隆隆地驶过铁路桥,铁路桥横跨在香椿树街上空,多少年来香椿树街的人已经习惯于让火车在他们头顶上通过,穿越铁路桥桥洞时他们小心地躲避着火车头喷溅的水雾,他们能看见货车运载的坦克、汽车、煤炭以及那些被油布包裹的货物,但他们难以看清客车车窗边的人脸,那些人的脸总是像飞一样地稍纵即逝,有一天人们熟识的叙德和金兰也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了,但谁也没看见那对私奔的男女。

  寄居在铁路桥桥洞里的异乡夫妇在桥下捡到了一把铜质钥匙,他们估计钥匙是被火车上的人扔下来的,火车上的人会扔下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譬如水果核、糖纸、烟盒、酒瓶和塑料片,但扔钥匙似乎是第一次。异乡人夫妇看见钥匙上粘着一小块胶布,胶布上写了个字:沈。男的认识字,他说,丢钥匙的人姓沈,他猜那是一把房门钥匙,也有可能是工具箱的钥匙。异乡人夫妇随手把钥匙扔在煤渣堆里,他们对姓沈的人从火车上扔下钥匙的原因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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