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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红海的手指住达生的鼻子,仍然笑得说不出话,达生于是在鼻子上摸到一块粘涩的红斑,他知道那是猫的血,刚才不小心溅到的。达生想鼻子上有块红斑也不至于让红海笑成这样,他猜红海可能看见了杀猫的举动,但是我杀猫关你屁事,达生想杀一只猫也不至于让你笑成这样。

  你他妈的到底笑什么?达生几乎是怒吼着问。

  你杀了一只猫,红海一边笑着一边又拼命忍住笑,他喘着粗气说,我看见你杀气腾腾地走来走去,我以为你在这里跟谁摆场子,结果你杀了,杀了,一只猫,笑死我了,我肚子疼了,哈,杀了一只猫!

  达生想他果然是在讥笑我杀猫,但他哪里知道那猫是非杀不可的。他哪里知道我遇到了什么怪事。达生瞪了红海一眼,他说,我喜欢杀猫,关你什么屁事?

  香椿树街的男孩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红海捂着腹部突然感伤起来,他说,一条好汉也不会有了,全是草包和狗熊,都说李达生会是个人物,李达生只会杀猫,杀一只猫真要把我笑死了。

  你好汉,你怎么不去杀人?达生下意识地抢白了一句扭头便走,但红海对他的嘲弄就像一颗石子嵌在他的自尊心上,他觉得头顶上有火愤怒地窜起来,操你妈的,狗眼看人低,达生对着打渔弄口的电线杆劈了一掌,猛地回头对红海喊了一声,谁是好汉我们半年见分晓。

  达生的誓言给红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当时不知道达生所说的半年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到半年以后,才见分晓?直到后来达生的名字终于被整个城市的少年广泛传颂,打渔弄的红海扳指一算,距离达生的半年时限还绰绰有余,因此红海认为达生提前实现了他的誓言,而香椿树街的少年们在他的呼唤声中,终于冒出了一条真正的汉子。

  21

  骚货金兰在石桥上生下了她的孩子,金兰分娩那天她还没有做好应有的准备,混在早晨的人流里去玻璃瓶工厂上班,走过石桥的时候突然想上厕所,厕所在石桥的那一端,金兰刚刚爬到桥顶就失声大叫起来,出来了,出来了,谁帮帮我,快来帮帮我!

  那天早晨石桥那里一片混乱,好心的人们在桥上窜来窜去地寻找剪刀、纱布和平板车。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叙德正巧骑着装满玻璃瓶的三轮车路过石桥,一个妇女心急火燎地冲上来拦住他的车子说,快送金兰去医院,真该死,那糊涂女人把孩子生在石桥上了!叙德说,哪儿不能生孩子?我要去药厂送玻璃瓶,送了她这些玻璃瓶怎么办?那妇女指着叙德的鼻子说,你的人心不是肉做的?人命要紧还是玻璃瓶要紧?叙德朝桥上眺望着,他看见一群人乱糟糟地抬着金兰往桥下走,当然人命要紧,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叙德这么嘀咕着已经给三轮车调了头,救人要紧,他又夸张地喊了一句,然后便把一捆捆玻璃瓶从车上卸下来。

  金兰被几个妇女七手八脚地抱上车,叙德回头朝她瞥了一眼,看见一张苍白失血的脸。金兰紧紧闭着眼睛,双颊上凝着几滴泪珠,不知是疼痛还是害怕的缘故,叙德想这个女人确实糊涂透顶,别人在医院里生孩子,她却跑到石桥上生孩子。嘈杂声中有两个妇女也爬上了车子,其中一个抱着新生的婴孩,婴孩被谁用一件卫生衫包着,外面又裹了件塑料雨披,叙德看见了婴孩紫青色的沾有血污的小脸,还有潮湿的黑得出奇的头发,直到此时他才想起自己与婴儿之间存在的联系,他的心跳突然加剧,脱口问道,男孩还是女孩?怀抱婴孩的妇女用一种莫名的快乐的声音说,是个男孩!

  一群孩子追着叙德的三轮车跑,叙德不得不常常回头威胁他们,滚回家去,偷看女人生孩子,警察会来抓你们。叙德叫喊着已经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心中的惶惑多于欣喜,但他忍不住地嘿嘿笑了。叙德听见车上的两个妇女的议论,一个说,孩子怎么不哭了?会不会给痰噎着?另一个说,拍拍他屁股,让他哭,叙德对于生孩子的事情一窍不通,但他忍不住也喊了一句,拍他的屁股,让他哭。

  塑料雨披里的婴孩哇哇啼哭起来。怎么哭得像猫叫?叙德回头一瞥,看见金兰的眼睛又像往常一样脉脉含情了,只是这次她睬视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她的新生婴孩。心肝,我的小心肝,他听金兰的喃喃低语,为什么要用这种甜腻而滑稽的称呼?女人都喜欢这一套,叙德想即使是非同凡响的骚货金兰,生了孩子也就与所有的良家妇女一样无滋无味了,譬如现在,她的目光多么痴迷愚蠢,她甚至无心朝他看上一眼,叙德断定金兰不知道是谁在蹬这辆三轮,她只要把头朝后偏转一下就看见他了,可她始终顾不上看他一眼。

  老朱从理发店那里冲过来,他想爬到叙德的三轮车上,被叙德拒绝了。你别上来,我蹬不动。叙德很不客气地推了推老朱,他说,你把我当车夫啦?你走着去,不愿走路就借辆自行车去。

  老朱慌慌张张跟着三轮车奔跑了几步,车上的两个妇女对他嚷嚷道,快回家拿点红糖,快回家把她的短裤拿来,多拿几条,哎,还有小孩的衣服准备了没有?一齐拿来。老朱嘴里连连答应着,跑出去几米远突然想到什么,又返回来拉住三轮车的挡板,他对抱婴孩的妇女说,给我看看孩子。那妇女就把婴孩的脸转过去让他看。老朱的脸上倏地掠过一丝迷惘,他问两个妇女,你们看孩子像谁?两个妇女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像金兰呀,眼睛大,鼻梁高,长大了肯定是个美男子,老朱如释重负地咽了口唾沫,说,像她好,像她漂亮,像她就好了。

  叙德很快明白了老朱那个问题的实质,他觉得自己不该在这时候暴露什么,但他忍不住喉咙里轻蔑的怀有恶意的笑声,于是车上车下的人都听见了叙德的几声刺耳的冷笑。

  泡桐树的紫色花朵无力地掉落在香椿树街街头,春天渐渐地深;风也渐渐地热了,开始有人在特别闷热的日子里预测今年夏天的气温,肯定又是热死人。每年都有些怕热的人对夏季表示恐惧,但这并不意味着香椿树街人都喜欢怨天尤人,有人喜欢温和的春天,也有许多女孩缝好了去年上海流行的白裙等待着夏季来临,就像一些老人对这年凶祸不断概括为流年不利的恶兆,而街头更多的孩子则东跑西颠地寻觅那些发生过死亡事件的场所,他们喜欢看死人,铁路道门、护城河的木排、钢轨厂的建筑工地,即使需要横越整个城市他们也在所不惜。

  许多人身上的皮炎症状不知不觉消失了,当最后一片疮痴被剥除,他门发现这种流行病归罪于化工厂和食用水不免牵强,或许人跟树木一样也需要蜕皮换叶的,再说老皮蜕除新皮成长又有什么不好?于是人们对这个街区环境的怨恨再次消释,他们的心情也像暮色的天空一样明朗而美好了。

  东风中学的高音喇叭在放学以后反复插送着一支歌,是一个嘹亮而浑厚的女高音,反复颂唱着香椿树街人从来没见过的马。

  马儿哟——

  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啊

  放学的孩子列队走过香椿树街时齐声合唱这首歌:马儿呀,你慢些走呀慢些走啊,孩子们回家告诉父母,他们将在六一儿童节登台合唱这首歌。一支优美动听的歌在香椿树街是很容易被普及的,后来大人们便也在上班途中哼唱起这首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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