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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老康整理着筐里的废纸,废纸主要由墙上的标语、法院布告、爱国卫生宣传画以及地上的冰棒纸、旧报纸组成,老康需要把旧报纸拣出来,因为它们在收购站的价格明显高出别的废纸。但是旧报纸往往很少,而且都是油腻腻的包过卤菜熟食的,老康通常在搜拣报纸的同时把报纸的主要标题读一遍,他说,金日成走了,西哈努克又来了。他说,美国鬼子又在扩军了。

  老康看见一个穿绿裙子的女孩挨着墙壁朝药店走来,他知道那是打渔弄里郑医生的女儿,但他叫不出女孩的名字,他对女孩说,你长大了就像胡蝶一样漂亮。但女孩没有搭理这个肮脏的言行古怪的老头,她皱着眉快步绕过台阶上的老康和箩筐,闪进药店里去。她不知道胡蝶是谁,现在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老康摇摇头失望地自言自语着,他听见女孩在药店柜台前要买安眠药,女店员们问,美琪你买安眠药干什么?安眠药不可以乱吃的。名叫美琪的女孩说,是我妈妈让我来买的,她晚上睡不好觉。老康在外面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说,这种药最好别碰,睡不着觉也别吃它,我开过药铺,可我什么药都不吃。

  打渔弄里的女孩美琪最后买到了八粒安眠药,女店员们只肯卖八粒药片给她。老康看见美琪神色仓皇地跑下药店台阶,她从书包里掏出铅笔盒,然后把八粒药片都放进铅笔盒内了。

  香椿树街的妇女们发现孙玉珠在北门大桥上来去匆匆,曾经是白净丰腴的脸苍黄憔悴,以前逢人就笑的嘴角上长了一个热疮,人们知道孙玉珠的变化都缘于儿子红旗的案子,因此她绷着脸对熟人视而不见时熟人们也见怪不怪了,孙玉珠拎着一只自制的人造革手提包,包里鼓鼓囊囊的,猜不透是什么东西,经过菜摊的时候,孙玉珠顺便买了些茄子西红柿之类的蔬菜,菜贩们便发现这个女人很难伺候,她柔声细气地杀价,付钱之前总是要抓一把菜往她的黑包里塞。

  孙玉珠在桥上碰到了素梅,素梅扔下篮子把她往僻静处拉,孙玉珠以为素梅有要紧事告诉她,但素梅一开口说的话跟别人也是一样的。

  素梅说,听说美琪那回是自愿的?

  孙玉珠淡然一笑,孩子问这种事说不清楚,也不好乱说的,美琪还是个小姑娘,以后要做人的,要嫁人的,我家红旗受点罪也是活该,坏了美琪的名声就不大好了。

  素梅又问,红旗的案子结了吗?

  一时半载也结不下来,红旗才十七岁,法院的人说了不满十八岁就不好判,可能会送到少教所去劳动几年,孙玉珠说着把手伸到手提包深处,掏出一本户口簿来,指着红旗的那一页说,你看,红旗是哪一年生的?满打满算他刚过十六岁,这回倒是国家的法律救了那小畜生。

  素梅在心里计算着红旗的年龄,她想朝户口薄上多看几眼,但孙玉珠已经把它放回包里,孙玉珠没有聊天的心情,提着黑包急匆匆地下了桥。

  素梅从菜市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直布满疑云,她记得红旗跟叙德都是大炼钢铁那年生的,当时她和孙玉珠都挺着大肚子在城墙下运煤,而且她记得红旗要比叙德大几天,那么叙德既然过了十八岁生日,红旗怎刚满十六呢?素梅回到家把她的疑问跟沈庭方说了,沈庭方说,那还不简单,北门派出所孙所长跟她是堂兄妹,户口簿上的出生年月改一下别人也看不出来。素梅说,户口簿又不是孩子的作业本,还能随便改?沈庭方就有点鄙夷或不耐烦他说,外面的怪事多着呢,也轮不到你管,你就管好你的宝贝儿子吧,说不定哪一天他也撞到草篮街去了。

  草篮街是五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假如从城北的香椿树街过来,一般先坐三路,到珍珠市再换五路,跳下五路车沿着一堵长长的水泥高墙走上四五百米,就可以看见监狱的第一道大门了,门口有对称的两个岗亭,岗亭里有人,岗亭外也有人,守护的士兵手里持着步枪,这种情形完全符合三个香椿树街少年预先的想象。

  从香椿树街过来并不遥远,但达生他们是第一次来看草篮街,一条干净的人迹寥寥的街道,因为水泥墙上的铁丝网和墙后的了望塔而透出几分肃杀之气,墙后隐隐传来几声狗吠,还有机器嗡嗡的运转声。这个地方对于达生他们本来是神秘遥远的,现在却有所不同,他们的朋友红旗关在这里,水泥墙后的那个世界也就显得平庸而熟悉起来,三个少年在草蓝街上走走停停,他们观察着街道另一侧的民居,要寻找一个制高点望一望监狱里的风景,这个建议是达生提出来的,达生说,假如我爬高了望到监狱里面,说不定会看见红旗,红旗现在在干什么?说不定正在放风。叙德说,傻×,你看不见他的,让你看见了就不叫监狱了。达生说,怎么看不见?你不敢爬我敢爬,什么都看不见就白来草蓝街一趟

  草蓝街的民居都很矮即使爬到最高的屋顶上也会一无所获,是小拐发现了那棵高大的梧桐,梧桐长在一户人家的天井里,小拐说,达生你爬那棵树试试,先翻那户人的围墙上到房顶,再从房顶爬到树上,大概可以看见监狱里面了。

  达生就按照小拐的建议开始了他的登攀,达生对他的同伴说,要是有人来找麻烦,就说我上去掏鸟窝的。叙德说,要是岗亭上的人朝你放一枪怎么办?达生愣了愣说,怎么会呢,你他妈的别来咒我。要是我真的中了子弹,你们把我抬到东门张大山家里,张大山用一把镊子就可以把子弹夹出来。叙德在一边笑着说,傻×,又是听化工厂老温吹牛吹的,真要吃了子弹,我们就要把你往火葬场抬了,叙德朝小拐眨了眨眼睛,小拐便嘻嘻地笑了,小拐说,还噜嗦什么?达生你上哟,我们在下面帮你望风。

  达生很灵巧地翻上了墙头,爬到屋顶上,他拉住了那棵梧桐树的侧干,轻轻地蹬着瓦檐,骑坐到梧桐树丫上,这时他回头朝监狱的高墙望了一眼,距墙上铁丝网还有一截高度,下面的小拐喊,你再住上面爬,还要往上爬。达生有点犹豫,他试了试头顶上的树干,它的硬度似乎承受不住他的身体重量,达生坐在树上喘着粗气,他听见下面的叙德在说,你别坐在那儿呀,要上就再往上爬,要下就快点下来。达生喘着气说,上,我当然要爬上去,他无法忍受叙德声音里轻视和嘲弄的成分,达生忽然直起身子果断地抓住了那根至关重要的树干。

  应该说达生对叙德的恶作剧猝不及防,达生听见树下响起人声模拟的枪响,砰地一声尖厉而清脆的枪响,他在高空中吓了一跳,当他意识到那不过是叙德嘴里发出的声音,双手已经无可挽回地离开了树干。

  达生从梧桐树上坠落时看见的是一片白光,那是由草篮街的碎石路、水泥高墙以及午后阳光交织起来的一片白光。

  06

  达生看着他悬在空中的那条腿,那条腿上了石膏和夹板固定在床架上,医生说一点都不能动,动了骨头就可能长歪,要重新去医院接骨。医生曾经板着脸提醒他,你现在的日子不好过,比蹲监狱的滋味好不了多少。

  屋里的闹钟嘀嘀嗒嗒地响着,夏季的最后时光也将这样嘀嘀嗒嗒地流失,一只黄狸猫伏在窗台上抓挠它自己的皮毛,厨房里突然响起锅盖落地的一声脆响,然后便是膝凤的怨艾,撞到鬼了,连只锅盖也在跟我作怪。那是滕凤在炉子上熬猪骨汤,食骨补骨,这也是香椿树街居民沿用多年的滋补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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