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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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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在厕所里磨磨蹭蹭待了很久,心想是不是可以走了?无论如何还是走吧,否则非累死不可。诗人在镜子里看看自己,表情倒是没什么不当的地方:但是这个人是我吗?你是谁呢?是那个找遍世界痛不欲生的人吗?是那个从荒原里走过来从死的诱惑里走过来的人吗?你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样一场客客气气的相见?等了多少年了呀,昼思夜梦的重逢,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和听这些话吗?是呀是呀,F医生早就对你说过:这么看重实现,L,你还不是个诗人…… “怎么,你要走?” “真抱歉,我还有些事。” “那怎么行,你才吃了多少?” “噢,饱了,真的饱了。” “那,再坐一会儿总可以吧?” “是呀,别吃饱了就走哇。” 好像没有推托的理由。虽然是玩笑,但吃饱了就走总归不大合适,这儿毕竟不是饭馆。 L只好又坐下。大家只好重新寻找话题。 从刚才的算命说起,说到手相和生辰,说到中国的“河图”和“洛书”,说到外国一个叫做诺查丹玛斯的大预言家,说到外星人,说到宇宙的有限或无限……L几次想走但还是没有走,又说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传闻,说到人体特异功能,说到有人可以隔墙取物,有人能够穿门入室,说到二维世界、三维世界、四维世界,说到空间和时间……L想,不走就是为了说这些事吗?又说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存在,说到天堂,说到宇宙中是否存在更高级的智慧…… “更高级的智慧又怎样呢?”这时候女主人说,表情忽然认真起来,“无所不能吗?在他们那儿,就没有差别了吗?” 两个男人都摇头,无以作答。 “啊,我真的得走了,跟一个朋友约好了,我得去……” “真的吗?” “真的。他们在等我呢,已经有点儿晚了……” 可是三个人一同看表,才发现已经很晚了,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 L苦笑一下。很明显,并没有谁在等他,这是一个借口。但是谁也不想揭穿这个谎言。 “要不,今晚你就别走了。”她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说,“住这儿。” L朝那间屋里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在那犹豫里面可能发生了很多事。 “太晚了,就住下吧。这间屋子没有别人。” “不了,我走。” “可是没有车了呀?” “用不着车,”L故作轻松地笑笑,“我不是擅长长跑吗?” “那……好吧。” “好,认识你真高兴,以后有时间来吧。” “谢谢,我也是真……真高兴。” …… 她送他出来。在楼梯最后的一个拐角处,只剩了他们俩的时候,L认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从七点到现在他还没有真正看一看她。灯光昏暗,L看她,也可能只是一瞥,也可能竟是很久,她的目光像被烫了似的躲开去,躲开诗人。还好,这样还好,诗人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害怕会看见一双若无其事的眼睛。还好,她躲开了,就是说往日并未完全消散。继续走下楼梯,谁也不说话,走出楼门,走上那条小路,走过那排白杨树,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样好,否则说什么呢?还是不说话的好——这是从七点到现在,从若干年前的分手直到现在,也许还是从现在直到永远,诗人所得的唯一安慰。 “好了,再见吧。” “再见。” 又都恢复起平静,整理好各自的表情,符合了流行的告别,符合了这个世界舞台的规则。L终于听懂了F心底的固执和苦难: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却不自由,就让往日保存在一个美丽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独钟实现,不要怨甚至不要说……那美丽的位置也许只好在心里,在想象里,在梦里,只好在永远不能完成的你的长诗里…… L独自走在寂静的夏夜里。当然,没有谁在等他,没有什么约会。然后他跑起来,长跑,真正的长跑…… 可惜F医生已不在人世,否则可以去找F,在F那儿过夜,F会彻夜倾听诗人的诉说。 这样,诗人只能在沉睡的城市里独自跑到黎明,跑来找我,惊醒我的好梦,对我说:一个美丽的位置才可能是一个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难,它只排除平庸。 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从赤诚相见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 一个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心血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 232 恋人们重逢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诸多重逢的方式中有一种属于葵林中的那个女人。 如果从一代人到又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叛徒”这个词仍不熄灭,仍然伺机发散出它固有的声音,它就会在这样的季节里搅扰得一个老人不能安枕。如果在沸沸扬扬的那些日子,六月不平静的白天和夜晚,这可怕的声音又一次涌动、喧嚣起来,传进一个老人晚年的梦中,他必定会愕然惊醒,拥衾呆坐,在孤独的月光里喃喃地叫着一个纤柔的名字,一连数夜不能成眠。 这个老人,这样的老人,无疑就是Z的叔叔。 果真如此,这个老人——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就终于会在我的写作之夜作出决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恋人身边去,同她一起去度过最后的生命。 那样的话,在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属于葵林中那个女人的一种: 星稀月淡,百里虫鸣,葵林依旧,风过葵叶似阵阵涛声,那女人忽然听见Z的叔叔穿过葵林,向她来了。 女人点亮灯,烧好水,铺好床,沏好茶,静静地等着。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这葵林里的一切声音,能听出是狐狸还是黄鼬在哭,是狗还是獾在笑,是蜻蜓还是蝴蝶在飞,是蛐蛐还是蚂蚱在跳……她当然能知道是他来了,她已经听见他衰老的喘息和蹒跚的脚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头发,听见他已经走到了院门前。 院门开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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