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史铁生 > 务虚笔记 | 上页 下页
一一五


  “例外吗?可是,你怎么知道她的精神残缺了?为什么不是你的精神残缺了?用什么来衡量精神的残缺还是健全?你能告诉我用什么吗?”

  O一时语塞。

  “我可以告诉你,”Z说,“用智力,用能力,用成就,过去叫功名,现在叫事业。你试试反驳我吧,你怎么也跑不出这个逻辑去。”

  O不说话,也许是在寻找驳倒Z的事例,也许是陷入了迷茫。

  Z说:“因为健全和残缺的标准,恰恰就是用这样的逻辑制订出来的。这个世界遵循的就是这样的价值标准。在这样的价值标准下,你的精神,你的魅力,你的可爱甚至你的善良,都得依靠你事业的成功。”

  “那你,成功了吗?”

  “我会成功的。况且成功与否,也不单是靠那些掌着权的人怎么说,至少很多真正理解艺术的人是承认我的。有一时炙手可热的成功,有永远魅力不衰的成功。那些苍蝇蚊子一样的记者和评论家,现在他们看不见你,可有一天你轰他们都轰不走。”

  “我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

  “这么狂妄,是不是?不,是自信。”

  O无言地点点头,低头避开Z的目光。她感到,Z的自信后面有另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她一时说不清,也许恰恰是与自信相反的什么东西。

  “那,”过了一会儿O说,“那个伊格尔王不是失败了吗?他为什么受到尊敬呢?”

  Z沉吟片刻,说:“这说起来挺复杂。首先他是王,他已经是成功者,不信换一个小卒试试看,换个一文不名的人试试,早一刀砍了,正因为他是伊格尔王,他才可以在战败的时候仍然有被尊敬的机会。其次嘛,说到底,真正的成功者并不是伊格尔王……”

  “是那个波罗维茨可汗?”

  “不,不。真正成功的,是这部歌剧的作曲者。”

  O抬起头,惊讶地看着Z。那惊讶之深重,甚至连我也没有料到。就是说,在此之前我也没料到Z会这样说,只是当我写出了他的这句回答我才懂得,他必须是这样说,只能是这样说的。

  Z却没有注意到O的惊讶,顾自说下去:“真正不朽的,是他而不是那个伊格尔王。因为……因为人们不会说是‘伊格尔王’的鲍罗丁,而是说鲍罗丁的‘伊格尔王’,正如人们不是说《欢乐颂》的贝多芬,而是说贝多芬的《欢乐颂》……”

  202

  某个冬天的晚上,中学历史教师O坐在家里备课(可能是婚后不久,也可能是婚后几年了,这都无所谓,反正在写作之夜时间这些事从来就不清楚)。第二天要讲的课题是:历史是谁创造的?对这个问题,教科书上历来只给出三种观点:英雄创造了历史;奴隶创造了历史;英雄和奴隶共同创造了历史。三种观点当中,唯第二种被教科书肯定,所谓“奴隶史观”,受到推崇。

  另一间屋里响着音乐,我仍然倾向于认为是那部歌剧中的某个段落,最雄浑豪迈的部分。

  说到“另一间屋里”,那么显然,这是在他们搬进新居之后了,因而可以推算这是在他们婚后至少六年的时候。

  O埋头灯下,认认真真密密麻麻地写着教案。

  这时Z从另一间屋里走来,端着酒杯,说:“你去看看,看我画出了什么。”

  O抬头看他,见他手上的酒杯在簌簌发抖。

  另一间屋里,即Z的新画室里,整整一面墙上都动荡着那根白色的羽毛。背景完全是铁灰色,像山,像山的局部抑或仅仅是山岩的色彩,又像是阴霾笼罩得无边无隙,呆滞、僵硬、压抑。背景前,那根大鸟的羽毛跃然夺目,深浅不一的白色画出了它飘卷屈伸的轨迹,一丝一缕细小的纤维都白得静寂、优雅,但柔韧、骄傲,舒展摇撼如风如浪,断裂和飘离的部分也挥挥洒洒依然生气蓬勃。应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创作。O站在另一面墙根儿下睁大眼睛被震撼得久久无言,不知所思。但她觉得一阵阵地冷,甚至裹紧衣服抱紧双臂,甚至想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那并不是冷透骨髓,而是冷进心底,那白色钻进心里仿佛要在那儿冻成冰凌以至冻成巨大的冰川。O觉得,如果冰川可以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的话,必就是这样。

  厨房里的水壶“呜呜”地响了。O赶忙去关了炉灶,灌了暖水瓶。

  卫生间里的洗衣机又“嘀嘀嘀”地叫起来。O又去把洗净的衣服晾到阳台上。

  接着又有人敲门。

  “谁?”

  “查电表。”

  送走了查电表的,历史教师回到自己的桌前,见画家正翻看着她的教案。

  “你还要讲这样的课吗?”Z指着那些教案对O说,“这除了浪费你的生命,还有什么用?”

  O默默地又看了看那个题目,突如其来地问道:“那你,在这三种观点中更赞成哪一种?”

  “第四种。”Z说,“但如果一定要我在这三种之中选择一种的话,我选择第一种。”

  “为什么?”

  “很简单,另外两种完全是废话。那等于是说历史就是历史创造的。等于是说存在创造了存在,事实创造了事实,昨天创造了昨天,未来将创造未来。关键在于这不光是废话,而且不光是谎言,这是最可恨的虚伪和狡诈!”

  “为什么?”

  Z说:“因为那是英雄颁发给奴隶的一只奖杯。”

  Z说:“但光荣,是谁的呢?真正的光荣,究竟是谁拿去了?奴隶只拿到了奖杯,而与此同时英雄拿走了光荣。这逻辑不必我再解释了吧?奴隶永远是奴隶,捧着奖杯也还是奴隶,那奖杯的含金量再高也还是有幸从英雄手里领来的奖赏。”

  Z说:“是谁创造了历史?你以为奴隶有能力提出这样的问题吗?各种各样的历史观,还不都是由英雄来圈定、来宣布的?奴隶们只有接受。英雄创造了历史吗?好,奴隶磕头并且感激。奴隶创造了历史吗?好,奴隶欢呼并且感激。可是,那个信誓旦旦地宣布‘奴隶创造了历史’的人,他自己是不是愿意待在奴隶的位置上?他这样宣布的时候不是一心要创造一种不同凡响的历史么?对了,他要创造历史,但他绝不待在奴隶的位置上,可他又要说‘是奴隶创造了历史’。看似滑稽是不是?其实很正常,只有在奴隶的欢呼声中他才能成为英雄,而且这是一个更为聪明的英雄,他知道欢呼之后的感激比磕头之后的感激要自愿得多因而牢固得多。”

  在我的印象里,O走到窗边,背靠着暖气坐下,也许这样要暖和些。

  在我的想象中,Z在屋里来回走,不断地喝着酒,在这个冬夜里醉了似的大发宏论。也许是因为一幅作品完成了使他兴奋。

  “历史从来就不是芸芸众生的历史,”Z接着说下去,“这世界从来就不是亿万愚氓的天堂。这世界是胜者的世界,是少数精英的天堂。所谓献身所谓牺牲,所谓拯救世界、普度众生,自由民主博爱,还有什么‘奴隶创造了历史’,那不过是少数精英获取价值的方法和途径。真能普度众生吗?我不信。受益的只是拯救者的英名,而被拯救已经是被拯救者的羞辱,已经意味着被拯救者必然要有的苦难——否则他凭什么被拯救?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藏菩萨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但当他们这样说的时候他们已经脱离苦海慈悲安详了,他们已经脱离凡俗赢得圣名,可地狱呢,还是地狱,苦海呢,还不是苦海?芸芸众生永远只是这个世界的陪衬,是垫底的,没有地狱和苦海可怎么支撑着天堂和圣地?地狱和苦海是牢固的基石,上面才好建造天堂和圣地。”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