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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她不敢在隔壁的门前停留,走过那儿时竟不敢侧目。她走到院中,在一棵大树的影子里独自站了一会儿,舒一口气,不想回去但还是得回去,总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回来时她不经意地走进盥洗间,在那儿发现了一个极恰当的角度:盥洗间的门半开着,穿衣镜里刚好映见那扇贴了喜字的门。她在那儿磨蹭了很久,终于等见新郎和新娘从那门里出来送客。那当然是他,当然是WR,O可以在镜子里仔细地看一看他了,也看看那个女人。上次分手的时候过于匆忙,竟至事后回忆起来,WR的样子还是停止在十七八岁上。O一动不动站在那面穿衣镜前,看着那对新郎新娘,看着他们与客人不疼不痒地道别,满脸堆笑着送客人出去。

  O以为WR不可能发现她,但是在镜子里,送客回来的WR忽然停住脚步,神色惊诧。新娘并未发觉,从他身旁走过独自回屋去了。走廊里只剩下WR愣愣地站着,朝O这边伫望,那表情无疑是发现了O。O低下头摆弄一会儿衣裳,再抬头,WR仍然站在原地朝她这边望,镜子里四目相对。O和WR,他们就在那镜子里互相望着,都不说话,很久,也都没有表情。那情景就像是在美术馆里,他或者她,面对一幅画,一幅写真的肖像,写真的他或者她,看得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那幅画。直到新娘出来对新郎说了句什么,WR才快步离去……

  就我的记忆所及,这是O与WR的最后相见。

  O相信那个女人是会爱WR的,会像自己曾经那样地崇拜他、爱他,但是O不相信WR会爱那个女人,不相信他与那个女人结婚是出于爱情。

  不久O也结了婚。我只知道此后O也很快就结了婚,至于她的那次婚姻以及她的第一个丈夫,我毫无了解。因而在我的记忆里,O的第一次婚姻是一块空白。因而说起O的第一次婚姻,在我的印象里,便与N的第一次婚姻发生混淆。就是说,一说到O的那次婚姻,N出嫁时的形象便要出现,同样,一说起N的那次婚姻,O的形象便也就叠附在N的形象上去,拆解不开。她们穿着相同的婚礼服走进同一时空,同一命运。就是说,在这样的命运中,或在我对这样命运的印象里,O和N是不可分的,她们俩在同一个可爱女人的初婚之中合而为一。只有在这以后,我的记忆才能把她们俩分开。在这以后,随着O的离婚和第二次结婚,随着N的离婚和漂泊海外,我才得以把她们区分开。

  O像N一样,相信自己今生今世不会再有爱情了,结婚嘛仅仅就是结婚,不过是因为并不打算永远不结婚罢了。可是婚后不久,Z走进了O的视野,这时她才知道,真正的爱情也可能发生两次。

  但绝不会超过两次。O在那次毫无准备的远行中想,如果这次仍然不是,那,她就真的是再也不会爱了。当然她相信这一次是!像上一次一样,她可以为之等上十几年,或者更久。第一次是梦,第二次能不能成真呢?在那趟夜行列车里,和在那个北方陌生的小镇上,白天和黑夜,O想得痴迷,但又清醒地告诉自己:这是想入非非。你已经三十岁,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幼稚了——这可贺还是可悲?无论可贺还是可悲,事实是,爱情可以有第二次,十六岁或者二十八岁却不可能有第二次。

  她在那小镇上三天三夜,醒也如梦,梦也如醒,终于明白:第一次是梦,第二次大约仍然是梦;第一次梦已在真实中破碎,第二次梦如果不想破碎,唯一的办法是不要奢望它可以成真。据说历史上有过永远埋在心里的爱情,仅仅属于你一个人,至死不露。(我希望这能够给O以宽慰。但是,我唯不懂:至死不露的爱情是怎样为后人所知而万古流芳的。)

  O从小城回来,一路上除去想到死,感到死的温存,听见死神在快乐地扑打翅膀之外,还为自己留下一线生机:她总还是可以到Z的画室去的,不表白,什么都不说,只去看,只要能看见他在那间充溢着油彩味的老屋里作画也就够了。

  193

  我很想写一写O的前夫,但是关于这个人,可以说我一无所知。我只听说,当O相信自己爱上了Z以后,虽然感到深深地负疚于他,但是再也没有去亲近过他,再没有真正与他同床。然后——我在前面已经写过了——O便跟他离了婚。

  O的前夫从此消失,从人们的关注和记忆里,也就是从历史或存在之中,消失,不知去向,销声匿迹,乃至化为乌有。因此在写作之夜他被称为“O的前夫”,似乎仅仅是因为O,他曾经才得以存在。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因而在写作之夜他是一个没有什么朋友的人,或者在写作之夜,世上一个没有什么朋友的人就是他。

  而所有O的朋友都相信,O离开他是必然之举。

  “为什么?”

  “他们俩完全不相配。真不明白O当初怎么会嫁给了他。”

  “还有呢?”

  没有了。关于这个人似乎再没有什么可说了。

  “他的人品呢?”

  “不不,他并不坏,他不是个坏人。”

  “还有呢?”

  又没有了。所有知道他的人事后想起他,意识里不约而同都现出一块空白。好像这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错误地与O结过婚之外,再无其他值得让人关注之处了。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某些被忽略的心魂,必定也在这艰难的世界上漂泊。

  当我们关注着O和Z的爱情,关注着F和N的离别,关注着L的梦想,关注着浮现于写作之夜的每一个人的命运之时,那个被称为“O的前夫”的人他在哪儿?在哪儿和在干什么?在我们的视野和听域中都没有他的时间里,他在怎样活着?这似乎是不重要的。

  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不重要的。任何历史中,总有一些人被关注,一些人被忽略。

  其实是历史在模仿戏剧,而不是相反,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登场,也不可能给每一个角色以同样多的发言权。一个被埋没的演员就像一个被忽略的“O的前夫”,在观众的目光里或在舞台的灯光中,化为乌有。观众的目光集中在主角身上,忽略配角,忽略幕后的更为丰富的梦想。人们坐进剧场里如同走进生活中,相信这样的关注和这样的忽略都是天经地义。

  O将在其第二次婚后的生活中发现:画家念念不忘的只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被忽略的男孩儿,绝不能再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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