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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她的求生欲望就应该被忽略,是吗?还有她的母亲和妹妹,她们就应该替你去死,替你去受那折磨?要是她,不忍看着无辜的亲人被杀死、被折磨,她可怎么办呢?总而言之,如果她像你一样,想活着,她就得死;如果她像你一样,不想受折磨,她就得受永生永世的惩罚。是这样吗?

  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在葵林里坐下。

  很累了,他坐在土埂上。真是很累呀,他扑倒在土地上。向日葵的根须轻扫着他的脸颊,干裂的葵秆依然发散着香气。

  他想在那香气中睡一会儿,或者就永远这样睡过去,不要醒,不要醒,只要不再醒这个世界就会消散,就像从那根高高的烟囱上跳下来一样,不过比那要舒服得多了……那根烟囱好高呀,就在他的窗外,不远,每天都能看见它冒着白色或黑色的烟……他曾几次走到那大烟囱下面,在那儿徘徊……有一天,他在那儿碰见两个孩子,男孩儿问:“老爷爷,我敢爬上去,你信吗?”女孩儿说:“你要掉下来摔死的,我告诉妈妈去!”男孩儿问:“老爷爷你敢爬上去吗?”

  女孩儿却忽然认出了他,喊:“不,他不是老爷爷,他是叛徒(走资派、黑帮、特务……)!”男孩儿问:“叛徒?什么是叛徒?”女孩儿告诉他:“叛徒就是坏蛋!这你都不知道?”男孩儿仰起头来问他:“是吗?”他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是,叛徒是坏蛋,可我不是叛徒。”“那为什么我妈妈说你是呢?”“你妈妈不知道,你妈妈她,并不了解。”“那我去告诉妈妈,您不是。”“谢谢你,可她不会相信。”“那你自己去告诉她好吗?走哇,我带你去。”“不,那也没用。”“为什么?”“啊,你几岁了,还有你?”男孩儿:“七岁。”女孩儿:“五岁半!”她说,伸出五个指头,然后把所有的指头逐个看遍,却想不出半岁应该怎样表示。“不要上去,”他望望那根烟囱说,“你们还小,不要爬到那上面去,答应我好吗?”……那天,他和那两个孩子,在那根大烟囱下面玩了好一会儿,两个孩子已经把叛徒的事忘了……现在那两个孩子在哪儿?他们肯定已经长大了,那天的事他们可能已经忘了,如同从未发生,但是“叛徒”这个词他们再不会忘了,不管是不是从那天开始记住的,这个词他们也会牢记终生……

  他躺在葵林里,把耳朵贴在地上,能听见小昆虫在枯干的葵叶上爬,微合双目,能听见方圆几里之内各种昆虫的欢歌笑语,甚至能听见很远的地方火车正隆隆地驶来又隆隆地远去了,各种声音,多么和平多么安详,多么怡然自得……各种声音慢慢小下去,慢慢虚渺起来漫散开去,细细的但是绵长的声音,就要消失,也许世界……就是这样消失……也许世界的消失……就是这样……如同睡去……沉睡而且没有梦想,一切都沉下去以至消失,或者都漂浮起来以至消散……但他渐渐蒙眬的目光忽然一惊,看见了一张有字的葵叶。

  Z的叔叔坐起来。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

  那个字是:罪。

  十五个字中的一个。果真如此。

  那字,一笔一画,工整中有几分稚气,被风雨吹打过,随着叶脉裂开成三块。

  他看着那个字。很久。

  那张叶子,渐渐变红,涂满夕阳的颜色。

  “不,这不对!”他站起来,向着暮色沉重的葵林喊,“那是为了事业,对,是为了整个事业不再遭受损失!”

  血红色的葵林随风起伏、摇荡。暮鸦成群地飞来,黑色的鸟群飞过葵林上空。

  什么事业?惩罚的事业吗?

  不,那是任何事业都不可避免的牺牲。

  那,为什么你可以避免,她却不可避免?

  这样的算法不对,不是我一个,被殃及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我们的同志。

  为什么不能,比如说在你一个那儿,就打住呢?就像你们希望在她一个人那儿打住一样。或者,为什么不能在成千上万我们的同志中的任何一个人那儿打住呢?成千上万的英雄为什么没有一个站到她的那个位置上去,把这个懦夫换下来,让殃及,在一个英雄那儿打住?

  如果有人愿意站到她的位置上去,那就谈不上什么殃及。如果没有人愿意这样,一个叛徒的耻辱,不过是众多叛徒的替身,不过是众多“英雄”自保的计谋。

  不对不对!她已经被抓去了,就应该在她那儿打住,不能再多损失一个人。

  噢,别说了,那只是因为你比她跑得快,或者只是她比你“成熟”得晚。真的,真的别说了。也许我们马上就要称称同志们的体重了,看看谁去能够少损失几斤。就像一场赌博,看看是谁抓到那一手坏牌。

  可是,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一个殃及一个,这样下去可还有个完吗?

  这样下去?你是说就怕没有一个人能打得住,是吗?所以大伙就都希望在她那儿打住?

  总归是得在一个人那儿打住,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噢,是的,这我倒忘了。而且这下,我们的良心就可以轻松些了。

  如果在她那儿打住了,我们就更可以轻松了。

  如果她被敌人杀死,我们会纪念她,我们会为一个英雄流泪,这时,其实我们的良心还是轻松的。我们会惋惜,我们会说:“她这么年轻就死了多么可惜,我们多么希望她还活着,希望她活着也看看胜利,也能享受人生,她还那么年轻,尤其她的心灵那么美好她的精神那么高尚,她不该死,她有权利享受一切幸福美好的生活。”我们会这么说,我们一定会这么说。但,你注意到一个怪圈了么?注意吧:如果她高尚她就必须去死,如果她活着她就不再高尚,如果她死了她就不能享受幸福,如果她没死她就只能受到惩罚——自从她被敌人抓去,这样的命运,在她,就已经注定了。

  可这,是敌人的罪行!

  不错,我们要消灭的正是这样的罪行,否则我们要干吗呢?可敌人也是在惩罚呀!世世代代这人间从未放弃过惩罚,惩罚引起惩罚,惩罚造就惩罚,惩罚之后还是惩罚,可是人的价值在哪儿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生命,一颗满怀憧憬的心,一双纯真无邪的眼睛,一种倾向正义的愿望,在这惩罚与惩罚之间早已死去……

  不对!方法相同,但目的完全可以不一样。

  可以吗?恨的方法,可以实现爱的目的吗?

  何况,目的,在哪儿呢?如果它不在方法里,它还能在哪儿呢?在终点吗?我们叫做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他,坐在葵林里,坐在月光下:那你说,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还有你,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葵林又复寂静。

  说呀,这回你怎么不说话了?

  寂静中埋藏着一个巨大的问题,必定也埋藏着一个艰深的答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应该寻找那个答案。

  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耳边轻声说——你是爱她的,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是爱她的,你一天也没有忘记她。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心里轻声说——你是爱她的所以你还要爱她。

  Z的叔叔,找到了十五片写有不同的字的葵叶。借助月光,他把十五片叶子摆开,拼成一句话:我罪孽深重,但从未怀疑当初的信仰。

  然后月光渐渐昏蒙,葵林开始像海涛一样摇荡,风,掀起了漫天的葵花香。

  他依旧坐在葵林里,不动,似乎身心俱寂。

  一直到风把十五片叶子吹开,重新吹进葵林深处。

  一直到,第一滴雨敲响了不知哪一片葵叶。

  一直到八月的暴雨震撼了整个葵林,每一片葵叶都像在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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