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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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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晚,Z的叔叔最后看了一眼病重的母亲,与Z的父亲告别,之后,到了葵花林中的那座小土屋,女人正在那儿等他。男人的影子一出现,女人便扑上去。两个影子合为一个影子。寂静的葵林之夜,四处都是蟋蟀的叫声,各种昆虫的歌唱。时间很少了,他们只能互相亲吻,隔着衣服感到对方身体的炽热和颤抖。时间太少了,女人只是说“我等你,我等你回来,一百年我也等”,男人说“用不了那么久,三年五年最多七年八年,我就会回来,我回来我就要娶你”。时间太少了,况且大部分时间都用于亲吻,感受对方丰满或强健的身体,感受坚韧与柔润的身体之间炽热的欲望和颤抖着的向往,所以不见得能说很多话。 女人说:“回来,就到这小土屋来找我,要是我搬了家,地址,会写在这墙上。你说一遍。” 男人说:“回来,就到这小土屋来找你,要是你搬了家,地址会写在这墙上。” 女人说:“要是这小屋没有了,你还是要在这儿等我,地址,我会写在这周围所有的葵花叶子上。你说一遍。” 男人说:“要是这小屋没有了,我还是到这儿来等你,你的地址,会写在这周围所有的葵花叶子上。” 女人说:“你回来,要是冬天,要是小屋没有了,葵花还没长起来,我的地址会写在这块土地上。” 男人说:“我回来,要是在冬天,要是小屋没有了葵花也还没长起来,你的地址,就写在这块土地上。” 这时,葵花林中的虫鸣声有些异常。男人和女人轻轻地分开,他们太熟悉这葵花林子的声音了,他们屏住呼吸四目对视,互相指出自远而近的异常变化:仿佛欢腾的世界开始缩小,仿佛乐队的伴奏逐步停止,一个声部一个声部地停下去,寂静在扩大随之欢腾在缩小。他们搂在一起又听了一会儿。毫无疑问,远处的虫鸣正一层层地停下去,一圈圈地停下去,一个寂静的包围正在缩紧。不用说,有人来了。分明是有人来了。不止一个,不止几个,是一群,很显然是敌人来了,从四面而来。 惊慌的男人拉起女人跑。 软弱的女人瞬间明白,这是她应该献身的时候。很久以来她那浪漫的豪情中就写下了“献身”这两个字。 女人挣脱男人,匆忙向他嘱咐几句话,之后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男人一把没拉住她,她已经跑开了。纤柔的身体刮动得葵花叶子响,她有些怕,伸手安抚一下层层叠叠的葵叶,于是获得灵感,知道了这响声的妙用,这是能够拯救她的男人的响声呀,她便愈加放浪地跑起来,张开双臂,像一只在网中扑打的鸟抑或一条在池塘里乱蹦的鱼,她故意使葵花叶子如风如浪地喧嚣…… 她停住脚步听一听,男人似乎远了,敌人似乎近了,在小屋前放哨时的骄傲感于此时成倍地扩大。她怕男人走得还不够远,怕敌人来得还不够近,她站在那儿说起话来,“啊,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从头到脚都是你的呀……”从来想说而羞于说的话,现在终于说出口,感觉真好,这感觉无比美妙,她继续说下去,“啊吻我,吻遍我吧,我永远都是你的你知道吗,哦,你随便把她怎么样吧那都是你的……”她激动地呻吟,不断地说下去,“啊,我的人呀,你多好,你多好看,你多么壮啊,你要我吧,你把我拿去吧,把我放在你的怀里,放在那儿,别丢了,和我在一起,永远,别丢了,别把我丢了呀……”没有虫鸣的月光多么难得,没有虫鸣的葵林之夜千古难寻,养蜂的老人说过,那夜出奇的寂静,只有一个女人的话语,清清朗朗,在地上,在天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向日葵的每一片叶子上面。 没有虫鸣,一点儿也没有了。敌人近了,她知道。我相信那时候她未必是一个革命者,在那个时间里她只是一个恋人,一个炽烈的恋人或者:一个,疯狂的诗人。 枪声响起来了,乒乒乓乓四周都响起了枪声,有些子弹呼啸着从她的头顶上飞过,穿透葵叶,折断葵秆,打落葵花……她竟一点儿也没怕,又跑起来,在月光下掀动得葵叶也在呼喊:“等等我,你等等我呀,我在这儿你拉我一把呀……噢,你慢点儿吧,我跑不动啦……不不,我不用你背我,不,我不用,我还行……”喊声并不扩大,并不扩大到让远去的男人听见,只喊给来近了的敌人听,为敌人指引一条迷途,指向一个离开她的恋人越来越远的方向。到底是什么方向,没时间去想,她满怀激情地跑,跑在皓月星空之下,跑在绿叶黄花之中,跑在诗里,她肯定来不及去想:这也许真正是离开她的恋人越来越远的方向,从此数十年天各一方…… 我的想象可能太不实际,过于浪漫。成为叛徒的道路与通向理想的道路一样,五光十色奇诡不羁,可以想象出无穷无尽罄竹难书的样式。但这些故事,结尾都是一样,千篇一律。诗情在那儿注定无所作为,那是一片沙漠,或一眼枯井,如此而已,不给想象力留出任何空间。那儿不再浪漫,那儿真实、坚固,无边的沙砾或者高高的井壁而已。从古至今,对于叛徒,世界没有第二种态度,对叛徒的归宿不给予第二种想象。一个叛徒,如果不死,如果活着,除了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之外没有第二种后果。人们一致认为,叛徒比敌人更可怕,更可憎恶,叛变是最可耻最可鄙视的行为。对此,全人类的意见难得地一致。自从我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我日复一日地看它,一天又一天地走向它,试图接近它,谛听它的深处,但除去对叛徒的看法,迄今我没有发现再有什么事可以使全人类的意见如此统一。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持不同意见者,包括叛徒本人。所以,葵林深处那个女人的故事,不可能有第二种继续。就在她激情满怀,在葵林里说着跑着喊着伸开双臂兴风作浪之时,她已经死了。即便她不被敌人杀死,也不被“自己人”除掉,她也已经死了,在未来的时间里她只是一个叛徒,一个可憎可恶可耻的符号,一种使英雄豪杰志士仁人得以显现的背景比照。未来的时间对于她,只是一场漫长的弥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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