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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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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问:“后来呢?他回来了吗?”

  养蜂老人说:“回来过。”

  诗人问:“女人呢,还在等他?”

  养蜂老人说:“女人死啦。”

  诗人问:“死了?她爹娘逼的?”

  养蜂老人说:“未必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养蜂老人说:“那姑娘她爹是这地界的大地主,这方圆几百里的葵花地都是他的。”

  老人说:“先是姑娘的爹妈不让她跟那么一个不老老实实念书领头闹学潮的人好。那时候他们俩常来这葵林里见面,我碰上过,那男的魁魁伟伟真是配得上那姑娘。后来政府张榜捉拿领头闹事的学生,那男人跑了,一走好几年不知道去了哪儿。再后来,咱们的队伍打赢了,那男人跟着咱们的队伍打过来,打赢了,都说这下好了,真像那古书上说的穷秀才中了状元,这下姑娘她爹还有什么说的?可谁料想,男的这边又不行了。”

  L问:“他不要她了?”

  老人说:“那倒不是。”

  L问:“那,为什么?”

  老人说:“阶级立场。阶级立场你懂吗?男的这边的组织上,不让他跟那么个大地主的闺女成亲。”

  老人说:“他们就又来这葵花林子里见面。夜里,蜂儿都回窝了不叫了,月亮底下,葵花的影子里,能听见那女人哭。听不见那男人说话但听得见他跟那女人在一起,光听见那女人一宿一宿地说呀说呀,哭呀,那男的什么话都不说。好多日子,夜夜如此。直到后来,组织上说这影响不好,把男的调走了。”

  老人说:“那男人走了。那女人就死在这葵花林里,死在那边一间小土屋子里。人们把她的尸首抬出来,就地埋了。我亲眼见了,那姑娘如花似玉可真是配得上那男人。”

  诗人问:“以后呢?”

  养蜂老人说:“有好些年,那间小土屋子里就闹鬼。”

  诗人问:“真的?”

  养蜂老人说:“第二年,有个也是养蜂的人住在那儿,半夜里睡得好好的忽然就醒了,听见有女人哭,听见那女人就在小土屋外的葵花林子里哭,像是一边走一边哭,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可是不离开那小土屋周围。那个养蜂的想爬起来看看,可是动弹不得,心里明明白白的可就是动弹不得。那女人的哭声真真儿的,可那个养蜂的一动也动不了,还听见那女人说‘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

  “什么,她说什么?”

  “她说‘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

  诗人L问:“这是她说的吗?你没有记错?”

  老人说:“不是她还有谁?那就是她呀。”

  诗人说:“唔,老天!她真是这么说的吗?她还说了什么?”

  老人说:“她只说这么一句。‘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这话听着蹊跷,像是有些来由,说不定是一句咒语,那个养蜂的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想动弹怎么也动弹不得。直到月亮下去,那女人才走,那女人的哭声没了那个养蜂的才能动弹了。”

  养蜂老人说:“那个养蜂的第二天来跟我说,说他不敢住那儿了,要跟我一起住。我不信他说的。第二天夜里我跟他换了地方住。”

  诗人问:“怎么样呢?”

  老人说:“一点儿不假,真的。”

  诗人问:“真的?你不是做梦吧?”

  老人说:“我就没打算睡,想看个究竟。”

  诗人问:“不是她还活着吧?”

  老人说:“不,她死了。她还是死了的好。”

  养蜂老人说:“月亮上来时我出去撒了泡尿,四周的葵花林子里只有蛐蛐儿呀蛤蟆呀不住地叫,葵花叶子像平时一样,让风吹得摇晃,发了水似的响。刚回到屋里躺下,可就动弹不得了。我听见她来了,听得真真儿的。她在那屋前哭一阵子,又到那屋后哭一阵子,左左右右总不离开那屋子周围,也不进来,还是那句话,‘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呜呜咽咽地就这么一句话颠来倒去地说。那个养蜂的没瞎说,我想爬起来瞧瞧,可说不清怎么的,一点儿也动弹不得。动不得,可我心里清清楚楚的,我估摸那时辰正是当年她和那男人幽会的时候。”

  养蜂老人说:“月亮下去天快亮时她才走。我看见月亮光慢慢儿地窄了,从窗户那儿出去了,我听见屋外的风声小了,哭声停了,我觉着身子轻了些,能动弹了。我坐起来,扒着窗户瞧瞧,葵花林子静静儿的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天蒙蒙地要亮了。我出来瞅瞅,在她哭过走过的地方瞅瞅,瞅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脚印儿都没有,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L问:“后来呢?”

  老人说:“天亮时那个养蜂的来了,问我怎么样。我说咱俩一块去报告吧,互相作个证明。”

  老人说:“我们跑到乡政府报告了。来了一个排长,带了一个兵,俩人在那儿住了一宿。”

  L问:“怎么样呢?”

  老人说:“一个样儿。俩人都带了枪,可是听见那女人的哭声,俩人就都不能动弹,想摸枪,枪就在身上可是人动不了,想喊也喊不出来。”

  诗人L问:“他们也听见那句话了吗?”

  养蜂的老人说:“一模一样,一字不差还是那句话。天亮了那排长去报告了连长,连长报告了营长,营长报告了团长。当天晚上团长来了,那团长大半不是个凡人,一个人在那儿睡了,卫兵也不要,真也怪了,一宿安安静静的什么事也没有。结果那个倒霉的排长给撤了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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