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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106

  过了三天,N和N的母亲回来了。

  那三天里,F每天下了课就往N的学校跑,N不在,N的同学说她这几天都不住在学校,F转身就走,骑上车飞奔回家。那三天晚上,F回到那座美丽的房子,不让父母知道,直接到N家去,但看见的只是那张字条孤独地插在壁灯上。那三个冷清而惶恐的夜,F与那只猫在一起,不开灯,躺在书山上不断地从噩梦中惊醒。第四天晚上,他一走进院门就看见N家有灯光。他大步跑进N家,见N和N的母亲正坐在孤零零的饭桌前吃晚饭。那些书大多不见了,一本本写了字的稿纸也不见了,一排排的书架都不见了,只剩很少的几件家具码放在角落里。

  F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问:“你们也得走吗?”

  N和N的母亲互视,无言。

  “你们要到哪儿去?你们也得跟伯父一起去吗?”

  N的脸上没有表情。N的母亲请F坐下,坐下说。

  那只猫跳到他怀里。

  “我们不过是,”N的母亲说,“要搬出这个院子,到别处去住。”

  “哪儿?”

  “不远。还在这座城里。”

  “真的?不到西北的大山里去吗?”

  “不。如果要说方向嘛,倒正巧是东南。”N的母亲神情自若,甚至面带微笑。

  “东南,这座城的东南角。换个环境,不好吗?”

  N把那只猫接过去,一心一意地爱抚着它。

  “可我不相信伯父他会是……”

  “嘘——”N的母亲示意F不要再说。

  那一声“嘘”很轻,但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仿佛响了很久,仿佛全世界都在屏息聆听它。三个人都不再说什么,目光投在三个方向。屋子显得很大,甚至辽阔,窗和门相距遥远。四壁空空,仿佛没有被踩过的雪。

  那只猫“喵呜——喵呜——”地叫着,在四壁间震起回声。

  “以后再到我们家来,可能,你应该加一点儿警惕了。”

  “不,不会。伯母,我不会的。”

  “你……唉,你们俩可真是年轻。”N的母亲看看F,又看看N。

  “伯母,我不会那样的,我不是那种人。而且我相信伯父他不是……”

  “如果你相信,”N的母亲又急忙打断他,“只要你相信他是坦诚的就够了。他如果错了,你相信,他可能错在很多地方,但他没有错在良心上,这就够了。不要再多说了,我想你们……毕竟也是不小了。”

  “以后,要是你还愿意来看看我们,你就到……哦对了,我给你一个我们的新地址。”

  “什么时候搬?”

  “礼拜日。”N说。N和那只猫一起看着F。

  “那我来帮你们搬。”

  “不行。”

  “为什么?礼拜日我没有事呀?”

  “我说了——绝对不行!”

  “怎么啦,伯母?”

  “那天这座楼,所有的窗子后面都有眼睛。”

  “我不怕。”

  “可我怕。”

  107

  礼拜日,天还没亮,F就骑上车到N的新家去了。

  这是他头一次走进这片灰暗芜杂的楼区,此后的三年中他将要百次千次地到这儿来,有时候一天中就要来好几次。而且未来,有一个万死不悔的夜晚在那儿等着他,但只一夜,疯狂而辉煌的一夜。

  F找到了那座楼。楼前有一群孩子在游戏,又脏又快乐,以后F将常常看见他们并羡慕他们。他找到了三层上的那套房间。八个房门中的七个都传出礼拜日早晨嘈杂的家庭交响曲,只有一个锁着,寂无声息,这一个显然就是N从今往后的家了。他在那门前站着,一无作为甚至一无思想。八个门中的七个不断地有人出来,或提着拖把、或攥着手纸、或端着尿盆从他面前走过,一路向他行注目礼,甚至在拐进卫生间两手向腰中摸索裤带时还回头再把他审视一回。以后,F将要在这样的目光中经受三年考验,而最终与他们不辞而别。

  搬家的车到了。N的母亲看见F,只对他说:“那就别站着,动手搬吧。”F被这句话感动着,整整那一天他再没有站过或坐过一分钟。

  N的母亲看见,从昨天到现在,F和N的目光时常相遇,但互相没有说过一句话。N的母亲想到,这正是所谓“风暴眼”吧,又差不多是一场战争前的沉寂,但可惜他们不可能永远都待在那一块平安的地带和纯净的时间里。N的母亲知道,未来是不可阻挡的,不管那是什么。

  里外间,两间小屋,都安顿好了,N住里间,母亲住外间,不多的家具安排得很紧凑。看样子还不坏。两个年轻的大学生站在门口往那屋里看,看他们平生的第一回创作。光线渐渐地昏暗了。因为匆忙中忘记买灯泡了,少女N点起了一支蜡烛。三个人围着那烛光坐下,开始吃冷面包和一条冷熏肠。

  N的母亲说:“这倒很像是一次圣餐。”

  N的母亲说:“确实像基督徒们说的,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

  N的母亲说:“好像还应该有一点儿音乐,是吗?”

  N的母亲说:“要不要我给你们弹支曲子?”

  N说:“妈,你累了。”

  F说:“要不,放张唱片吧?”

  N把电唱机端出来,随便拣了一张唱片。我想,也许正巧就是画家Z最喜欢的那一张——天苍苍,野茫茫,落日如盘异地风烟中的那激荡的歌舞,那近看翩翩远闻袅袅的歌舞……

  三个人啃面包的速度都渐渐放慢,目光都盯在那一点摇动的烛光上。N的眼眶里,两团晶莹的东西一点点涨大。N扔下面包,跑上阳台。

  “别,别管她,”N的母亲把F按在椅子上,“到现在,她一直都忍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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