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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但千万不要是五:她忽然看见他,认出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然后下楼来,“哎——,你怎么在这儿?”明知故问,“好久不见了,你好吗?”“啊,挺好,你呢?”“我也挺好,上去坐坐吧?”“不啦,伯母也好吗?”“你忙吗?上去坐坐吧?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于是只好一起上楼去……

  千万不要是五:走过无比熟悉的甬道,走进无比熟悉的那间小屋,看见完全陌生的陈设,“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孩子,妈,您看谁来了,您不认识他了?”不认识了,一旦走进那小屋就一切都不认识了,连茶杯也不认识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不认识了,连空气的味道也不认识了,“抽烟吗?”她递过烟来,保持着得当的距离……

  千万不要是五:“你还是少抽点儿吧,好吗?”她不是说他,是说另一个男人,“啊,他的心脏不太好,”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外人看不出来的嗔怒,“喂,你听见没有,你少抽点儿,我说错了吗?”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人的心脏你已无权干涉,“不信你问问他,他可是大夫,”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微笑,“大夫的话你总应该信吧?”“可大夫也在抽呀?”于是都笑,虽然并不幽默虽然一点儿都不可笑……

  千万不要是五:然后没话找话说,“哦,你身体还好吗?”“还好,还行,还凑合。”“忙吗?这一向在忙什么?”“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们呢?”“都一样,还能怎么样呢?”又找不到话题了,其实不是找不到,是躲着一些在心里已经排好了的句子……

  千万不要是五:“哎,你知道××现在在哪儿?”谢天谢地,总算又碰到一件可说的事,“×××在干什么呢?”“×××呢,最近你见过他没有?”“没有,没有,这么多年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怎么样,他?”“几年前倒是在街上碰见一回××,听他说×××已经当上局长了。”“不错,那家伙倒是个当官的料。”“你呢?该是教授了吧?……惭愧惭愧,不过一个主治医生,跟剃头匠似的整天动刀子。”“……啊,不早了,不多打扰了。”“也好,那,以后有时间常来吧。”“哎哟,怎么说走就走?真这么忙?那好吧,认识你真高兴……”

  哦天,千万不要是这第五种。只要不是这第五种,前四种都可以,只要别这么有礼貌,前四种中的哪一种都是可取的,对F医生都可以算作一种宽慰。宽慰不排除爱也不排除恨甚至不排除“纵使相逢应不识”,而只排除平庸,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得当的距离之外——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点金成石、化血为水,把你舍命的珍藏“刷拉”一下翻转成一场漫不经心的玩笑。

  是的是的,我相信F医生必定如此:倘若那彬彬有礼的局面是可能的,他唯一的选择是不给它出现的机会。他抑或我——我们将默默地凝望,隔着咫尺空间,隔着浩瀚的时间,凝望生命的哀艳与无常,体味历史的丰饶与短暂。他抑或我,不动声色却黯然神伤。他说你看见了吗?我说我看得见:亲近,刹那间只是刹那间已呈疏远。他抑或我,强作镇静但四肢冰凉,他说你听见了没有?我说我能听见:殷殷心血依旧流淌得汩汩有声我说我能听见,悠悠心魂又被啃咬得簌簌作响我说是啊是啊我能听见。

  我说F医生这情景这声音你梦过了二十多年,这已不足为奇。他说可是你再看看你再看看,他说站在阳台上的那不是她,那不是她们那是个陌生人,我说是吗我说好吧好吧我说这没关系这不重要,什么都是可能的我说七千七百个黑夜这样的场面你梦见得还少吗?可不是吗他说什么梦我们没做过还有什么梦我们没来得及做过呢,我们早已不是少见多怪的年华了。F抑或我,我们将静静地远远地久久地眺望,站在夕阳残照中,站在暮鸦归巢的聒噪声中,站在不明真相的漠漠人群中,站到星月高升站到夜风飒飒站到万籁俱寂,在天罗地网的那个结上在怨海情天的一个点上,F,抑或我,我们眺望。

  (如果冥冥之中的编导者问:你们望见了什么?这两个尘世的角色唯有告诉他:那么这世界上都有什么?这是你而不是我们应该回答的。)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着你,如果我们相距得足够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这就叫做:现实。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过你,当我回来你的影像已经飘离,如果你的影像已经飘进茫茫宇宙,这就叫做:过去。

  如果我已经回来,如果你已经不在,但我的意识超越光速我以心灵的目光追踪你飘离的影像,这就是:眺望。

  如果现实已成过去,如果过去永远现实,一个伤痕累累的欲念在没有地点的时间中或在抹杀了时间的地点上,如果追上了一个飘离的影像那就是:梦。

  那就是梦。

  二十多年,或永生永世,无非如此。

  102

  那个窗口在三层。N的窗口。N当年的窗口。

  这儿的楼都是三层,同样高,同样宽,同样长。

  这片楼区必定出于一个傻瓜的设计,所有的楼都是灰色的,一模一样的长方形,黎明前像是一段段城墙,入夜后仿佛一座座荒冢,白天呢,喧喧嚣嚣如同一支难民船队,每个窗口都招展开斑驳灿烂的旗:被单、衬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袄以及女人的花裤衩。像一首歌中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从前。从前。

  从前青年F跟随着他的恋人走进过其中的一座……

  走进去,走廊昏暗狭窄有如墓道,两旁等距离排开一个个房门。(唔,这才是九岁的画家或者九岁的我所能理解的那类楼房呢!)公用厕所日日夜夜释放着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气体。每层的公用厨房里都有八只火炉,表明这座楼里有三八二十四个家,煎炒烹炸之声黎明即始入夜方歇。青年F第一次跟着他的恋人走进这片楼区,其惊讶的程度绝不亚于我或者Z当年闯进那座迷宫般美丽的房子。青年F跟着N走进其中的一座楼,走进N的家,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那情景,想必就像是一个九岁的男孩儿跟随着一个也是九岁的女人。此后大概有好几个月,F每次来找N,都要骑着车在那楼区中转来转去辨认好久,寻找N的家门。他本能地不愿意熟悉这儿,不愿意承认这儿,不愿意接受N就住在这儿的事实。在青年F的心目中N是一切神圣和纯洁的化身,是他每时每刻的良心,是清晨醒来时的希望和夜晚安眠前的祈祷,甚至干脆是他的信念本身。有好几年,F只有走进N的房间看见N安然无恙依旧生气勃勃,他才能确信N只不过是搬离了旧居,从那座美丽而幽静的房子里搬出,住到这里来了。当晴空朗照他还没有见到她时,或夜幕沉垂他又离开她时,他总惶惶然地怀疑:他是否还能再从这片楼区中找到她。

  F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在这片楼区中迷了路,东奔西走地寻找,寻找唯一那个可爱的窗口,寻找唯一那个温暖的楼门和那个小房间,但是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了,他真像走进了一座迷城,误入了一片无边的墓地,陌生的人们告诉他:不,不,这儿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这个人!或者并没有什么人告诉他,四处无人,所有的门窗都关着,燃烧的夕阳从这块玻璃跳到那块玻璃,像是照耀着一群楼房模型。阳台上甚至没有晾晒物,没有女人鲜艳的衣裳,没有孩子飘扬的尿布,只有坚硬的水泥和它们灰色的影子,没有生命的迹象。楼群的阴影都朝一个方向扑倒,整整齐齐,空空洞洞……不过是空空的风中凄凄迷迷挟裹着一缕声音:没有,没有,这儿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那个房间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那座楼房根本没有你要找的那个姑娘……F大喊一声醒来,愣很久,不再睡了,起身走上阳台。

  在F医生根深蒂固的愿望中正如在我无以对证的印象里,N应该还是如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样就住在他家楼下。对,那座神奇、美丽、如梦如幻的楼房,F和N就曾住在那里。F住在它的左上角(二层的最左边),N住在它的右下角(一层的最右边)。F从自己卧室的阳台上,一俯身即可看见N的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N是在家或是还没回来。天天他都能看见她,看见她在朝霞里或在夕阳中,看见她在雪地里不断地哈着手跳皮筋儿,看见她在烈日下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游泳回来,看见她在雨里打着一把鲜红的雨伞去上学,看见她仰起脸来喊他“嘿F,快下来,你快下来吧你这个胆小鬼!”看见她不在的时候她家门前那片寂寞的阳光……他此生第一次看见她,就是这样伏在阳台栏杆上看见的。但也许不是,也许那时他还没长大,还没有长高到可以伏在阳台的栏杆上,还没有发觉她对他的必要,有可能他是从阳台栏杆的空隙间第一次看见她的,还没有感觉到一种命运的来临。

  青年F走上阳台,无论是出于他根深蒂固的愿望还是源于我无以对证的印象,他不免又伏在栏杆上朝那座楼的右下方眺望:仿佛N没有搬走,尤其并没有搬到那片楼区里去,她还是同他一起住在那座美丽而优雅的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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