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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雨声。雨声中有开门声。隆隆的雨声中,开门声和脚步声。

  “噢,是爸爸。爸爸出去了。”

  铃声。是电话。脚步声,妈妈去了。电话不在这边,在客厅里。

  “你的头发真多。我见你有时把头发都散开……”

  “好吗?”

  “什么?”

  “散开好吗?还是这样好?哦别,哎呀哎呀我的头发……”

  “嗯?怎么了?”

  “我的头发挂住了,你的钢笔,挂住你的钢笔了……”

  白色的鸟,像一道光,像梦中的幻影,在云中穿行,不知要飞向哪儿。

  “哦,你的脸也这么热……哦轻点儿……妈妈还在呢。”

  “她不来。她很少到这儿来。”

  “也许会来。哦哦……你干吗呀,不……”

  “没有扣子?”

  “不。别。不。”

  “没有扣子吗?”

  “没有。”

  “在哪儿?”

  “别,你别……她也许会来那就来不及了……”

  门响,妈妈房间的门。脚步声。厕所的门响。雨声,远远近近的雨声。马桶的冲水声。“喂,我也走啦,”母亲在过道里喊,“家里就你们俩啦,别光看书看得把吃饭也忘了。喂,听见了吗?”“听见啦。”“下挂面,总会吧?”“会!你走吧。”开门声。关门声。是大门。脚步声,下楼去了,脚步声消失在雨里……

  雨声。世界只剩下这声音,其他都似不复存在。

  “在哪儿?”

  “哦你,干吗要这样……”

  “在哪儿?”

  “后面……你干吗……在背后,别……”

  “哪儿呢?”

  “不是扣子,是钩起来的,哦……一个小钩儿……”

  那只猫,在过道里、客厅里、厨房里轻轻地走,东张西望。那只猫走到阳台,叫两声,又退回来,在钢琴旁和一盆一盆的花间轻轻地走,很寂寞的样子。那只猫,在空空的房子里叫了一会儿,跳上窗台,看天上的雨。天上,那只鸟在盘旋,穿云破雾地盘旋,大概并不想到哪儿去,专是为了掀起漫天细雨……

  “我怕会有人来,哦……你胆子太大了,也许会有别人来……”“你真的喜欢……真的这么想吗……”“喔,你怎么是这样……”“不知道。”“一直都是这样吗,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男人,都喜欢这样?”“从什么时候?喔,你一直这样么……这么……”“你真这么想这样吗……”“想。嗯,想。你呢?”“不。不,我不知道……我只想靠着你,靠在这儿……哦,我也不知道……可我只是想靠在这儿,你的肩膀真好……”“你看不见你自己。因为,你看不见你自己,有多漂亮。”“是吗?”“当然是。”“哦是吗,真的?”“不骗你,我不骗你。”“真的吗,我?”“你,可不是你?你自己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吗?”“不知道。我不好看。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想让你把裙子……”“我真长得好看吗?你说你觉得我很漂亮?”“我想让你全都脱掉好吗?全都……”“噢不!不,我不。”“我想看看你。”“不,不,我不,我不敢。不……”“让我看看你。我想把你全看遍。”“哎呀,不!那太不好了……”“喔,我要看看你……”

  那只猫卧在窗边,闭一会儿眼睛,看一会儿天上那只鸟。电话响了。雨声很大,雨大起来。电话响了三下,猫叫了三声。没人来。

  “那……你别动。除非你不动。”

  “哦我不……除非你别动,你离远点儿。”

  “不,我不。你真的觉得我……哦……那你别过来,让我自己给你……”

  电话响了七下。猫跳下窗台,回头看电话,电话不再响了。猫又看见那只鸟,看着它在大雨中飞……那时,WR看见了诗人L的全部梦景。

  “不,你别过来……你别动你别过来……”“你真觉得我很漂亮?哦,你别过来!哦——!”“哦哦……哦……我丑吗?”“你真美,真的不骗你……”“真的吗?”“你怎么了?干吗哭?怎么了?”“就这样,那你就这样,搂紧我就这样,别动就这么搂紧我……哦,就这样就这样……”“把头发也散开,好吗?”“嗯。”“都散开。”“让我自己,不,你不会……”“你的头发真多,喔,这么密这么黑,喔……你真白,你这么白……”“搂紧我,哦搂紧我搂紧我,吻我……”“好吗?”“不知道……”“你不高兴?”“别问我,吻我,吻我别说话……”

  门开了,那只猫推开门轻轻地走进来。

  “喵呜——”

  “噢!——猫!”

  “去去!去,出去!”

  猫看看他们,绕过他们,跳上窗台,从这儿看天上那只鸟。那只鸟还在盘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划一个很大很大的圆圈,穿云破雾地飞着。如果它不愿意离去,我想,在它下面,也许是南方。

  “搂紧我,哦,搂紧我……”他们一同仰望那只白色的鸟。看它飞得很高,很慢,飞得很简单,很舒展,长长的双翅一起一落一起一落,飞得像时间一样均匀和悠久。我怀疑,这也许是南方。在南方,在那座古老的庭院里。曾经,母亲也是这样说的:“让我自己给你。”如今,女儿也是这样说:“让我自己好吗,让我自己给你。”一代代,可亲可爱的女人,都是这样说的。时间和空间无关紧要,因为她们,都是这样说的。雨,曾经是这样的雨。雨声,现在还是,这样的雨声。我有时祈盼那只鸟它盘桓不去它会飞下来,说这儿就是南方,说:这永远是南方,这样的时间就是南方,这样美丽的身体就是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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