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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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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与此同时,画家Z也正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从另一条小街上回家。也许那也正是画家Z走出那座美丽的房子,把那根白色的羽毛所包含的一切埋进心里,埋下未来的方向,独自回家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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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那也正是诗人L,在他少年时的一个夏天的晚上,独自回家的时刻。

  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势必会记得从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独自回家的时刻。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在那一刻埋下命定的方向,以后,永远,每当从这世界上独自回家,都难免是朝着那个方向。

  我写过一篇小说《礼拜日》。其中有一条线索,写一个老人给一个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一段经历。那像是我的记忆,但不是我的经历,我写那段经历的时候想的是诗人L,那是我印象中诗人的记忆。当有一天我终于认识了诗人L,我便总在想,诗人是在什么样的时刻诞生的?我和画家Z都找到了各自的生日,那么,诗人的生日是什么呢?我在《礼拜日》中朝诗人生命的尽头望去,我在《礼拜日》中看见一个老人正回首诗人生命的开端:

  “我十岁时就喜欢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老人对那个女孩子说,“现在我还记得怎么玩‘跳房子’呢。”

  “我喜欢上她了,”老人对女孩子说,“倒不是因为跳房子,是因为她会唱一支歌。”

  女孩子说:“什么歌?您唱一下,看我会不会。”

  “头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老人唱得很轻,嗓子稍稍沙哑。

  “这歌挺好听。”女孩子说。

  老人说:“那大概是在一个什么节日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她那么一唱,台下的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闹了。”

  女孩子问:“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在那以前我几乎没注意过她。她是不久前才从其他地方转学到我们这儿的。

  “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岁。晚会完了大伙都往家走,满天星星满地月亮。小女孩们把她围在中间,亲声密语地一团走在前头。小男孩们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跺出点儿来,点儿一乱又笑一阵。

  “有个叫虎子的说,她是从南方来的。有个叫小不点儿的说,哟哟哟——你又知道。虎子说,废话,是不是?小不点儿说,废话南方地儿大了。小男孩们在后头走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小女孩都穿着裙子文文静静地在前头走。那时候的路灯没有现在的亮,那时候的街道可比现在的安静。快走到河边了,有个叫和尚的说,她家就住在桥东一拐弯。虎子说五号。小不点儿说哟哟哟——你又知道了。虎子说,那你说几号?小不点儿说,反正不是五号,再说也不是桥东。和尚说,是桥东,不信打什么赌的?小不点儿说,打什么赌你说吧。和尚说打赌你准输,她家就在桥东一拐弯那个油盐店旁边。小不点儿又说,哟哟哟——五号哇?和尚说五号是虎子说的,是不是虎子?虎子说,反正是桥东。小女孩都回过头来看,以为我们又要打架了呢。”

  听故事的女孩子笑着说:“打架了吗,你们?”

  老人说:“那年我十岁,她也十岁,我每天每天都想看见她。”

  老人说:“那就是我的初恋。”

  画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时是在冬天,诗人L的初恋是在夏天,我想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在于季节的不同,但他们之间的差别与这两个季节的差别很相似。画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时是九岁,诗人L的初恋是在十岁,我想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在这一岁上,但是他们生日的差别意味着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进入世界,他们的命运便位于两个不同的初始点上。初始点的微小差异,却可以导致结果的天壤之别。人一生的命运,很可能就像一种叫做“混沌”的新理论所认为的那样,有着“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性”。

  《礼拜日》中的那个老人,继续给那个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故事:

  老人说:“我每天每天都想着她。”

  老人说:“她家确实就在桥东,油盐店旁边……站在桥头也能看见。我经常到那桥头上去张望。有一天我绕到石桥底下,杂草老高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笔在桥墩上写下她的名字,写得工工整整,还画了一个自以为画得挺好看的小姑娘。头发可是费了工夫,画了好半天还是画不像。头发应该是黑的,我就东找西找捡了一块煤来。”

  “煤呀?!”听故事的女孩子咯咯地笑。

  “有一天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小不点儿。我就带他到桥底下去,把那个秘密指给他看。小不点儿说,你要跟她结婚哪?我说,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他说行,还说她长得真是好看。我说那当然,她长得比谁都好看。然后我们俩就在桥底下玩,玩得非常高兴非常融洽,用树枝划水,像划船那样,划了老半天,又给蚂蚱喂鸡爪子草喂狗尾巴草,喂各种草,还喂河水,把结婚的事全忘了。”

  “后来呢?”女孩子问,严肃起来。

  “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快回家的时候我们俩吵了一架,小不点儿就跑到堤岸上去,说要把我告诉他的秘密告诉虎子去,告诉和尚告诉给所有的人去。‘哟哟哟——你没说呀?’‘哟哟哟——你再说你没说!那美妞儿谁画的?’他就这么冲着我又笑又喊特别得意。‘哟哟哟——桥墩上的美妞儿谁画的?’说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桥底下可真吓蒙了,一个人在桥底下一直待到天快黑了。”

  听故事的女孩子同情地看着老人。

  “一个人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老人说。

  “他告诉给别人了吗?”女孩子小声问。

  “我想起应该把桥墩上的字和画都擦掉,一个人总会有一天忽然长大的。用野草蘸了河水擦,擦成白糊糊的一片。然后沿着河岸回家,手里的蚂蚱全丢了。像所有的傍晚一样,太阳下去了,一路上河水味儿、野草味儿、爆米花和煤烟味儿,慢慢地闻到了母亲炒菜的香味儿。一个人早晚会知道,世界上没有比母亲炒菜的香味儿更香的味儿了。”

  这应该就是诗人L的生日。诗人L在我想像的那个夏天里出生,在他初恋的那个夏天里出生。在爱的梦想涌现,同时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如此脆弱的那个热烈而孤单的夏天里,诗人出生。他从这个角度降生于人世,并且一直以这个角度走向他的暮年。如果世界上总在有人进入暮年,如果他们之中的一个(或一些)终其一生也不能丢弃那个夏天给他的理想,那么他是谁呢?他必定就是诗人,必定就是诗人L。

  以后还会听到诗人的消息。诗人L的消息,还会不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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