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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七年前,当O遇到了画家,爱上了画家,并且根本不知道画家可不可能爱上她的时候,她就离开了她当时的丈夫。那是O第三次去画家的画室里看他作画之后,从那间简陋昏暗的画室里出来,骤然走进四月午后的阳光里,那时成熟的杨花正在到处飘摆到处垂落,也许是那杨花强烈而虚幻的气息所致,O感到心里(而不是头里)一阵昏眩,这昏眩并不使人要摔倒,而是让人觉得空间和万物都在飘散,一切都颤动着震响着飘散得无边无涯。我感到她有点儿想喊,有点儿想跑,想哭,在我的印象中她强忍着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在路边坐下,希望弄清楚在这从未有过的情绪背后都是什么。在那儿坐了将近三小时,能够弄明白的只有一点:她以往并没有爱过,在这之前她从未真正体验过爱情。

  太阳快要下去的当儿,耳边有人问她,要不要一张到某个地方去的卧铺车票?她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是坐在火车站的近旁。(这件事她至死都觉得神秘,画家的画室离火车站足足有十公里,她是怎么走过来的?后来她常常以为那或许是一幕幻景,随后的旅行不过是一个梦,可是她明明还保存着那张车票。)她把那张退票买了下来。她给学校拨了电话,说远在千里之外的祖母病危,种种缘故总之“只好我去”。不能说谎和不会说谎是两码事。然后,她竟然想得周到还给她当时的丈夫打了电话。“出差?”“对。”“这么急吗?”“是,火车就快开了。”“去哪儿?”她又掏出车票看了看才记住那个地方,一个十分钟之前对她来说并不存在的地方。

  她不知道甚至也还没来得及去想:画家会不会爱她,会不会接受她的爱。似乎,此时此刻这并不重要。坐了一夜火车,其间她似睡非睡再什么也没想。天将亮时车停了她懵懵懂懂地下了车,她以为到了那个地方,随着下车的人们一起下了车。火车继续往前开走时她才看出,这是另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一座小镇,小镇的名字与车票上的那个地名完全不是一码事。她在空空的站台上坐下,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清醒了。是小镇清寂的黎明消散了她的梦?还是她梦进了这小镇黎明的清寂?我想,这也不是重要的事。

  她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画家此刻在哪儿?在干什么和想什么?不知道。但这也仍然不重要。她来这儿不是为了找到什么,她来这儿不如说是为了逃离。逃离一种与她的梦想不相吻合的形式,逃离与她真确的心愿不相融洽的状态。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我已经明白:她要逃离的是那个她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是那个她曾与之同床共衾的人,是她的合法丈夫,她要逃离的是一个无辜的男人。逃离、欺骗、不忠、背叛,这些词她都想到了,甚至变成声音她都听见了。伤害、折磨、负疚,对一个无辜的人和对她自己,这些她都想到了,变成画面她都看见了,变成一缕味道她已经闻见了,而且知道这一切注定要成为现实永远都不能消灭了。但是别无他法。必须得这样,别无他法,正如那间简陋的画室里的味道再也不能消灭一样。很久以后,在她成了画家的妻子的很多年里,她会经常想起这座小镇,那时她便闻到两种味道:远方小镇上空气的清新,和画家小屋里油彩的浓重。

  至于那小镇上的景物,她一直也没有看清楚,因而在她的记忆里或在我的印象中只是纵横的几条虚幻而冷清的小街,或者干脆只是一些参差排列、色彩单调的几何形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走到了小镇的边缘。她爬上一段颓败的城墙,看见了辽阔如海的一片绿色,那是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开花的向日葵,新鲜稚嫩的叶子牵连起伏铺地接天,晨风和朝阳里闪闪耀耀的新绿如潮如浪,仿佛地荡山摇。她像小时候那样旁若无人地跪下来,跪在城墙沿头的荒草里,呆呆地望着。眼前这情景她好像见过,但不知是在哪儿,也想不起可能是在哪儿见过。也许是在过去,也许是在未来,过去遗留在梦里,或者未来提前走进了梦中吧。我有过类似的体验:一种情景,或者一种感觉,仿佛曾经有过,发生过或者经历过,但是想不起由来,甚至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见过的,但无疑又是多么熟悉。这怎么解释呢?也许是前世所见?但更可能是一个久已忘怀了的梦,一个从开始就没有记住的梦,或者是一个白日梦——未来,在你的心中的造化。但那梦景变成情绪弥漫在心灵中而没有留在大脑里,凭智力很难把它找回来。

  女教师O跪在荒草丛中,她很幸运——我为她找回了一幅梦景,因而她的一个久已疏淡了的梦想不召而至:那绿色也是这样地飘缭摇荡,那天空也是这样浩瀚无涯,但没有一点儿声音,天上都是灿烂的云彩,一只白色的鸟儿舒展地飞入画面,翅膀一张一收一张一收也没有一点儿声音,从天的这边飞向天的那边,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就有了一座老屋,鸟儿正是朝那儿飞的,那鸟儿飞得洒脱,优美而真切,飞得无拘无束毫不夸张,但那老屋却相当虚幻、缥缈,仿佛只是一种气息的凝结,唯那一种古老房舍的气息确凿存在,鸟儿正是朝那儿飞的,那只白色的鸟儿,飞得没有一点儿声音……这个梦也许她对我说起过,也许没有。但在我的印象里或在写作之夜,分明有这样一幅属于她的梦景。这究竟是我的梦还是女教师O的梦呢?无关紧要。究竟是过去的经历呢还是对未来的憧憬?都无关紧要。但梦中那老屋的样子只好在醒后凭借希望才可描述。我有时猜想,在O的南方老家,或者在她对南方的思念里,必有那样一座老屋。O弄不清这梦的原因,也记不准是在什么年龄上开始做的了,总之很早,那只鸟很早就飞进过她的梦里,那古老房舍的气息流进她的梦里肯定更早,这梦她做过很多次,但有很久没再做了。

  O在那小镇上待了三天。最后一天她又做了那个梦,与以往大为不同的是那个梦境变成了一幅画——挂在美术馆中的一幅画。那幅画挂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美术馆是一座辉煌飘逸的现代建筑,厅廊回转层层叠叠可能根本走不出去,阒无一人,光亮宽坦的地面上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和脚步,脚步声渐渐被巨大的空旷所吞噬,她却找不到那幅画了,到处找也找不到它了,但能闻见它的气息,虚缈而确凿的气息到处弥漫随处可闻……

  “是否就是那座老屋的气息?”多年以后我问O。

  “不,不不,一点儿都不,”她说,“跟那气息完全不同。”

  醒来,她以为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次梦的含意。她懵懵懂懂坐了一会儿,心想对画家如此魂牵梦萦到底算什么?是崇拜,还是爱情?她相信是后者;如果这仍然不是爱,她想象不出爱还能是什么。在以后的七年里她将不断地遵循这个逻辑而不断地得出同样的结论,直到死。一直到死。不过她第一次感到死的诱惑,恰是在她得出上述结论的同时。她离开那座小城回来,列车越近终点,死亡越是像一头温存的怪鸟(当然不是白色的,而且也不会飞)在她心里不住声地取媚邀宠,驱赶不去。她见过死,我也见过,七岁见过一个老人寿终正寝,十五岁见过一个中学老师跳进了十几米高的烟囱;二十岁在农村见过一个妇女死于难产和一个结实的汉子死于塌方,开始是惊骇、仓皇、深不见底的湮灭和悲恐,然后便只是偶尔的沉郁,再后来就不多想,死和生一样成了怅然常驻的疑问便不再去多想。O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到死竟生出丝丝缕缕的柔情,觉得轻松觉得安泰,仿佛静夜中一曲牵人入梦的笛箫。不不,O绝不是想如果画家不接受她的爱她就去死,不,绝不是,而是:如果她当时的丈夫执意不肯跟她离婚的话,她想她总归活不成。至于画家,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想需不需要向他表白。

  20

  她回到家里。看见那个还是她丈夫的人,她首先想到的是:她睡在哪儿?最紧迫的问题是:她今夜睡在哪儿?她不再能做到与眼前这个男人同在一个房间里过夜了。这当然不是个法律问题,甚至也不是感情、良心或欲望问题。若说感情,她现在甚至愿意以死来安慰他,使他快乐使他免受伤害,让他幸福。若说良心,她现在并不对画家负有什么责任,因而是完全可以与这个还是她丈夫的人同床共衾的。欲望呢?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相信自己对他过去没有现在也仍然没有什么生理上的厌恶,如果换一种心境,她相信她仍然是可以和他做爱的。但现在不能。是否从现在起永远不能了呢?也许吧,但不知道。为什么呢?似乎仅仅是个形式问题,是形式的障碍,或者是仪式问题是仪式的错位,至少眼下是这样。就好比说,你绝不能在婚礼上采用葬礼的仪式,也绝不能在葬礼上播放婚礼进行曲。这时候,形式,是至关重要的。但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看重形式,这样苛刻地对待一种形式。很可能是因为:比如一个骗子,别人不知道他在骗人,但他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因而他无法再用同样的方式骗自己。关键就在这儿——任何形式都是要说话的,都是一种公开的或悄悄的告白,一种形式不是表达一种真意,就是变卖一种真意。你可以闭目塞听,但你无法关闭心灵的耳目,谁也逃不脱这形式的告白。比如性,那赤裸的相见,不是赤裸地表白爱的真诚、坦荡,就是赤裸地宣布对爱的轻蔑和抹杀。

  “我太累了我想早点儿睡了,今晚我自己在客厅睡。”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她的丈夫,什么都不敢看哪儿都不敢看,急转身走进客厅,那样子想必是又孱弱又猥琐又狼狈又滑稽。那一夜她痛痛快快地厌恶着自己,诅咒自己,死亡整宿都在她心里扑打着翅膀喋喋不休。她想,这必就是爱情了?那形式躲避开一个合法的婚姻,一定是给爱情保留着了?那她对身边这个无辜的人也许从前是但现在肯定不是爱情了?可她又是多么希望他不受伤害,希望他快乐和幸福呀——这是真的,确凿无疑是真的,这样的感情不是爱情吗?是什么呢?哦,死,人们为什么会认为死是最可怕的呢?她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那样,怀着恐惧和迷茫或者还有激动,问自己:爱情,到底是什么?爱情不是法律,对,不是。爱情不是良心,对,至少不是由良心开始和由良心决定的。爱情不仅仅是生理的快乐,对,不仅仅是那种事。那么,爱情也不是爱护的感情吗?不是。至少不全是。主要不是。从根本上说,不是。否则,爱情的对象就可以是很多人了。爱护的感情,加上性欲,就是了吗?当然不,至少那绝不是一个加法的问题。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我也是这样问自己。

  破晓时分,O听见那个无辜的人在她门前徘徊了很久,差不多两个小时,她一动不动大气不出。那脚步声离去之后她开始无声地流泪。那脚步声出了家门,下了楼,听不见了,听不见了……她望着墙上他和她的照片,恍如隔着千载光阴,一切关于他的记忆都已变成了概念,没有了活泼的内容。她认识他;她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她的丈夫,是的,是过;她与他有过夫妻生活,对,性生活,也叫做“行房”或“做爱”;他们没有过孩子,因为她自己执意不要,他陪她去做过两次“人流”……这些都像是一份档案材料,仅仅是些毫无活气的铅字记录了。一份落满尘灰,纸张已然变黄发脆的文字记录,历史悠久。她使劲回忆与他的上一次耳鬓厮磨肌肤相依是在哪一天?什么时候?什么方式?却怎么也记不得了,忘了,完全忘了,她相信他也不会记得,然而那却是最后一次,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个遗憾,无法给他一点点纪念了确实是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她光着脚在总共两间屋的家里慢慢走,随心所欲地哭,在墙根儿下蹲一会儿,在地板上抱拢双膝坐一会儿,让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心里却明白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她得跟他离婚。

  21

  关于那个无辜的人,我一无所知。我没有见过他。有人说他是个心地善良、宽厚而近于窝囊的人,只要狠一狠心谁都可以轻易把他甩掉,他无从反抗也无以诉说。也有人说,他绝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人,相反,他的自制力太强了,他早已觉察了O的变化但是不问,只等她自己说,他太自视清高了,O刚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个开头,他就转身去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说声“好,我不会麻烦你”,就拖起个大旅行袋走了。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两个人又见了一面,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一句O的解释也不听,以后O再也没见过他。还有人说,那个无辜的人看似豁达大度但骨子里并非如此,他实际上是说了:“很好,但我会报复。不过你放心,我的报复不会那么小气。”但是没有谁说过那无辜的人不爱O,或者对O的离去无所谓,也没有人认为O应该爱他,从始至终没人说起过O离开他是对还是错。人们在说起O的时候顺便提起他,对他作一点儿很不深入的推测,仅此而已,其余的时间里他不存在。至少在我的印象里,还没有他再次出现的丝毫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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