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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弥留之梦


  “妈说阿秋长得比我好看一百倍。”

  少女阿春领着丁一穿过安静的厅廊,走过一树树盛开的海棠花,去寻那一缕时隐时现的琴声。

  “那个弹琴的人是谁?”

  “大哥哥。”

  “你哥哥?”

  “不是的不是的,是大哥哥。”

  丁一若有所悟,悄问阿春:“现在能把那个秘密告诉我了吧?”阿春抿着嘴笑,半天才说:“你真想知道吗?”

  丁一附耳过去。阿春温热的鼻息喷在丁一脸上:“他们,他们有时候……”

  “有时候咋了?”

  “有时候他们都不穿衣服。”

  “真的呀?”丁一满脸惊疑。

  阿春却“咯咯”地笑着看他,似浑然不解其妙,又似懵然而有所觉知。

  “啥时候?”

  “他们一起弹琴、跳舞的时候。”

  “你骗人!”

  “阿秋,阿秋!”少女阿春就喊她的姐姐:“阿秋我骗人了吗?”

  浩荡的春风中便走来阿秋,也不答话,只管拉起丁一的手来款款起舞。那舞步似具魔力,不由得你不跟随着她去……素白的衣裙飘飘展展如满树繁花,飞飞扬扬似春潮涌动……

  “阿春说的是真的吗?”丁一问。阿秋默不作声,只一味地跳舞。

  “阿春说你比她漂亮一百倍。”阿秋只一味地跳舞,默不作声。

  “我们可不可以,也像阿春说……说的那样?”

  树静风息,奔涌的春潮瞬间沉寂。丁一才发现面前的女子并非阿秋,而是泠泠。泠泠拉起丁一的手,在上面写了两个字,随即她窈窕的身形便一缕烟尘似的飘散进黑夜,或藏入夜之黑衣。

  接着,仿佛换幕间的暗场,昏黑之中旁白似的响起了秦汉的那句话:“你把自己交给谁,你也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你把自己交给谁,你也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你把自己交给谁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

  丁一张开手看看,以为是“泠泠”,却是“叛徒”二字赫然掌心。

  丁一颓然跌倒,仿佛跌进一眼漆黑的深井,无依无着,只一味地跌落,坠落……坠落得越来越快,是不是掉进了连光阴也无力挣脱的黑洞?

  幸好有人接住了他。

  一看,竟是久别的姑父。

  “这是哪儿呀,姑父?”

  “这是没有钟表的时间。”

  “您真的找到能让时光倒流的方法了?”姑父摇头又点头,点头又摇头。

  “告诉我,姑父!”

  “我是来告诉你另一句话的。”“另一句?什么话?”

  “别做叛徒,尽量别做叛徒。可是我跟你说吧爷们儿:有一种叛徒——我是说有一种,倒是最懂得爱的。”

  “您找到馥了?”

  姑父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

  “馥在哪儿?”

  “在没有钟表的时间里。”

  “她是烈士了?”

  “她是爱人。”

  “姑父,您能带我走吗?”

  姑父的身形于是渐虚渐淡。

  “姑父!我能跟您到没有钟表的时间里去吗?”姑父的身形于是渐渐融化。

  “姑父!姑父!”

  轰然一片灯色光流,亮如白昼。

  姑父销形匿迹之处走来一位老者,白发缁衣,但面目模糊。

  这是谁?那丁问我。

  曾教我勘破红尘之道的那一位老前辈。

  我咋没见过?

  那时你睡了。哦不,那天你醉了。

  “哦,前辈别来无恙?”

  “怎么样?”那老者说,“此丁已悟,尔复何言?”

  “怎见得此丁已悟?”

  “你没听他说吗,‘化梦逐魂不思归’?”

  “先生差矣,先生忽视了前一句——‘可知此去苍茫路’。所以,这丁分明是已经明白:即便‘化梦逐魂’也依然是一条无尽无休的‘苍茫路’,哪里会有先生所说的那一处‘无苦无忧的极乐之地’?”

  “那么‘不思归’又作何解,这总是他自己说的吧?”

  “哈哈,哈哈哈……‘苍茫路’岂有归处?岂有终点?还是那句话:无限,可哪儿来的终点?终点,又怎么能是无限呢?”

  “骄狂,骄狂,简直是无端的骄狂!”那老者又有些恼了。

  “晚生得罪,还望前辈海涵。”

  “年轻骄狂会让你闭目塞听!你可闻那丁心底已动杀机?”“已动杀机?倒看不出。”

  “心生怨恨,便已是动了杀机!难道非要他也闹出‘丹青岛’上的惨剧不成?”

  这倒让我大吃一惊:是吗,丁一?

  那丁不语,昏沉沉犹在梦中。我伏面其身,贴耳其心,果然听得“砰,砰,砰”一阵紧似一阵的——含怒含愤的心动,还是含恨含怨的斧声?

  哥们儿你咋回事?

  兄弟,我说过了,能走你就快走吧,这儿没你的事啦!

  何故如此惊慌?

  我……我……我看那诗人岛的愤怒,真也是可……可以理解。

  丁一!

  我看那画家的背信弃义真也是令……令人忍无可忍!

  丁一你要干吗?

  鬼知道!

  丁一!你想怎样?

  没你的事,这儿没你的事……

  “唉唉,可怜,可悲,可叹!生即是苦,生即是难,生即是无穷无尽的烦恼哇……”那老者摇头叹罢,化风化云而去。

  伫望那风消云去处,我独暗忖:照此说法,岂非一言可蔽——再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烦恼的事了?可是可是,死就可以断绝烦恼了吗?死,终于又能带我到达何处?除非是无。除非是感受到彻底之无。除非是对彻底之无也无感受。除非是对彻底之无的无感受也无……然而然而,我忽又记起了我之为我的原因了:心识不死。我忽又记起上帝说给约伯的那句话了: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

  可是那丁“怦怦”的心动已不容我多想,抑或那含恨的斧声已然紊乱并且逼近,催我快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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