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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戏剧一种:陌生与间隔(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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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进到“自己的房间”里,扔掉背包,脱去风衣以及拘谨的表情,一跟头栽进沙发[注:并无沙发,只不过是墙脚。后凡言及器物,均为虚拟],闭目,喘息,然后摸出支烟来,点上,跷起二郎腿,吹出长长的一缕烟流……一个劳累了一整天的单身汉,透着孤独,与茫然。 娥由衷地笑笑,然后让自己严肃起来,不,应该是随意起来。比如说表情和身体都松弛下来。比如说甩掉高跟鞋,也不急着换拖鞋,甚至于连丝袜也扒下来扔到一边去,就那么光着脚丫。 丁一在横线的那一边喷云吐雾。 “下面呢,”娥低声问,“下面该是什么了?” “他在想女人,”丁一说,语气就像戏剧中的内心独白,“一个素不相识的女 人。比如说,就是刚才跟他肩并肩坐在公交车上的那个女人。他在想她。想她的优 雅,端庄。想她在家里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也那么骄傲,目中无人?这些非凡的女人是不是永远都那么矜持,警惕,让人看不懂?” 娥领会了丁一的意思,开始脱衣。 脱得坦然,也可以说草率,一件一件都扔到床上,甚至掉落在地上。 然后她赤裸着坐一会儿,想一点什么心事。然后走进“卫生间”,模仿沐浴,沐浴之前的种种动作,以及之后的轻松,舒坦……比如说无比享受地翻看一本通俗读物。——细节,是呀,细节一定要真实,而剧情要的是可能。这一幕需要缓慢,不厌其烦,要放任光阴,挥霍美妙。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高贵而且平凡,放任,但是平安。 或还可以有一首童年的歌,娥轻声地哼唱:“啊五月,快来吧亲爱的五月,让我们去游玩……田野换上了绿装……去小河旁,看紫罗兰开放……” 丁一坐起来,侧耳静听,然后走到那条竖线前,看。 “啊,亲爱的五月,去小河旁……嗨,那是墙!”娥提醒他。 “嘘——”丁一说,“这是他的想象,没有什么墙能够挡住一个人的想象。” “那,我呢?” “她一无所知。她要继续她的自由,放任,和挥霍。她要肆无忌惮地袒露她的 一切。因为这是一个男人的想象。在舞台的另一边你演出着他的想象,演出着他的心愿和他的‘邪’念。那个优雅的旅伴,公交车上那个冷丽的女子,此刻她在被她漠视的那个男人的想象中:她美妙的丰臀一点儿也不躲闪,也不遮挡,不畏惧更不会羞惭;羞惭,那才是有了邪念呢懂吗?她甚至……甚至可以坦坦然然大模大样地放个响屁。” “去你的!” “你不像个好的戏剧工作者。” “可我没有。” “屁,也是语言你懂吗?一种不能对外人说的话。有本叫作《尴尬的气味》的书,说在某些部落,可以容忍其成员在自己人面前放屁,但要是在外人面前就要被放逐。” “可是我现在真的是没有哇。” “这样说就好多了;没有,那是另外的问题。但现在你是他的想象,是他愿望 中的自由和梦想中的贴近……他希望那个仪态端庄的女人实际也是像他一样地平凡, 俗常,千万别那么冷峻,别那么矜持……当然当然,还是得优雅,端庄,优雅端庄但又要平凡,俗常……那样才有希望。那样,一个孤独并且自惭形秽的男人才有了希望,才能够希望,才可以想象……” 娥蹲下身去,抱住双腿。长发铺垂在膝前。 从脖颈直到臀尖,呈一条美妙的弧线。这弧线让人想起孩子,想起母腹中的胎儿,想起生命的开始,从无到有的这个世界……是的,一旦那条美妙的弧线展开,便要随之展开一个疏离的历史,一种危险的处境,一条寻梦的长途,或是艰难的恒旅…… “然而每一个人,都注定是要走进这历史的。”丁一说着,几乎没有语气,不再像独白,倒更像是画外的解说或是冥冥之中传来的教诲,“而一个美好的女子,她嘛,她应该欣赏自己,赞叹自己。不要像男人那么愚蠢,那样争着去做强者,做那些他们不得已而做的蠢事……而一个优雅又平凡的女人才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希望,是一个伟大的寓言,或征兆!所以,所以她要走到镜子前面去,在深夜,在白昼安歇下来或者昏死过去的时刻,在寂静中或者在月光里,一心一意赞美这天之造物,一心一意思念上帝的嘱托……男人们难免都会疯狂,而女人是顺水漂来的灵啊!她们要看护这些不知好歹的小子,要让他们回来,要让他们懂得回来,回到那个最初的地方,并且懂得赞美,懂得跪拜在女人面前而不是懂得羞耻……” 喔,好一个丁一!说得好,真是说得好哇!我没有白白地来到你!我不敢说未来终会怎样,但眼下,我知道我与那丁已然合而为一。上帝的灵走在水面,永远的行魂正盈满丁一,就像荒原已是成熟之季,就像那白色的大鸟已然羽翼丰满,自由,矫健,谦恭并且浪漫,乘风飞翔,御风飞翔…… 娥开始落泪,开始入戏。 夏娃于是或行或止,无忌无碍。 即便是孑身伫立,在丁一来看娥与夏娃也是曼妙如舞!即便是默坐呆望,在丁一看来娥与夏娃也是呐喊如歌…… “来呀,”娥喊他,“快来呀!” “可是,这墙?”丁一故作犹豫地指指那条竖线。 “但这也是一个女人的想象,”娥向他张开双臂,“你要演出我的想象,墙就不是你的阻碍!” 丁一一个箭步冲过“墙”去。 随后的一切,你去想象吧,无论是优雅还是狂浪,必都是舞蹈,必都是歌唱,必都是梦愿与呼唤,必都是心魂在肉身之外的相遇…… 可这情景不有些滑稽吗,一个衣冠楚楚,一个赤裸坦然?但当他们移步镜前,那情景却意外地令人怦然心动,令人感恩戴德:在娥与丁一的身后,或衣冠楚楚与坦然赤裸之间,一缕天光悄然铺展,好似天堂的窄门敞开,好似伊甸之风正吹入人间……两个人并肩伫望,良久无言,但心里是同样的一句话:你可见过这样的平安?你可见过吗,这样可笑却又是这样地平安? ——唔唔,我见过,我见过!在一幅题为《草地上的午餐》①的画作中我见过:一个赤裸的女人,和两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围坐在林间的草地上,怡然自得地小憩,交谈;不远处的小溪中还有一个女人,撩起裙裾,正自弯腰戏水……一幅多么安详的图景,多么震撼人心的和平!他们是谁,他们都是谁?是在何时何地?是那位画家早已梦见了此丁此娥,还是这亘古的心愿从未断灭,至今以至永远都会是这人间的梦? ①此画为法国画家爱德华·马奈所作。《剑桥艺术史》中有这样的评论:“作品把裸体女人放在穿衣服的男人们身边,因此被看作很不得体,严重地冲击着时人的感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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