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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立约


  这一个念头使我急剧降落。降落,降落,降落,降落……复归丁一。赤裸的丁一与赤裸的娥坐在阳台上,偎依在星空下。

  “依在哪儿?”

  噢,原来是娥在这样问。

  “不,”娥说,“是刚才你这样问的。”

  “是吗?”那丁佯作不知。

  “是呀,依,她这会儿在哪儿呢?”娥由衷地望着夜的苍茫。“娥,你在意吗?”

  “在意什么?”

  “依……”

  “依是个多么好的人哪!”

  “啥意思?”

  “跟你一样的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没有。我只是想,人可不可能做到互相完全地坦诚,信任?”娥与丁一的目光在寂静中相遇,而我与夏娃一同仰望月远风高。

  娥转了话题:“你看这儿像不像一个,嗯……舞台呢?”

  “你是说这阳台?”

  “不,我是说这月光,这幽暗。我是说:夜。”

  “夜?舞台?”

  “舞台并不是固定的一种空间,但戏剧必须是一种独具的时刻。仅仅是现实,或仅仅是模仿现实的地方,是假舞台。而真正的戏剧应该是生命的另一种可能,现实之外的种种可能,或者说是不可能中的可能。就因为现实中有那么多的不可能,所以人才有梦想,有幻想,你说是吗?也所以才有了戏剧。也就是因为梦想和幻想是那样的不现实,人们才想看看在另一种时间里它能不能实现。这么说吧:戏剧,就是这样一种时间,它能够偿还你被白昼所劫掠去的心愿。戏剧,说到底是这样一种心愿:使不可能成为可能,让不现实可以实现。”

  “比如说呢?”

  “比如说一个真正的演员在一出爱情戏里,绝不仅仅是要表现别人的爱情,而是在实现自己的某种爱情梦想。比如说从古至今有多少美好的爱情故事呀,可人们总认为那不过是传说,是痴人说梦,不可能实现因而一点儿都不现实。那我就想问了:为什么一旦到了戏剧里,无论演员还是观众,就都相信那是真的,并且为之流泪?梦想呀!梦想没有不期待着实现的,而戏剧给了人这样的机会。实现,而不是现实!要现实你上大街上看去不得了,何必花钱费力跑到剧场来?我问过一个演员,你为啥喜欢演戏?他说这就像旅游,比如你要是一辈子只能是丁一你就一辈子只能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可你要是能真正地进入到一出出的戏剧里去,你就能品味各种各样的爱的可能。”

  “哈,这小子八成‘花匠’。”

  娥笑了:“差不多。不过他说得也对,爱情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呀,可惜现实中你只能有一次,有几次,再多你就要惹麻烦了。”

  “你就要听见‘流氓之歌’了。”

  “言外之意,”娥说,“他是说,在戏剧中却可以多多地享受这种美好的情感。他说人这一辈子要是总能在爱情里那有多好?所以他不爱演那些阴谋戏、打斗戏,那些耍贫卖笑的东西,他说那些玩意儿能把人演坏,演得人心里不是仇恨就是孤独,一辈子贫嘴呱舌,鬼鬼祟祟。”

  丁一不经意地笑着。此刻他还无从预料,有一天,“实现,而不是现实”这句话将在丁一的生命中掀起波澜,使我的丁一之旅再发生次转折。这是后话了。

  娥说:“我们立个约吧。”

  “怎么说?”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儿,也不管会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一旦像现在这样,我们一同走进月光,走进幽暗,那就是我们的舞台,夜就把我们带进了戏剧,带进了一切都是可能的时间,带进了无条件的坦诚与信任。在那样的时刻,没有遮掩没有羞耻也没有歧视,一切愿望都是正当,没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说的。你说好吗?”

  啊,了不起的娥,了不起的夏娃!自从我告别伊甸我就一直是在寻找这样的地方呀!自从我来到丁一,我们就一直是被这样的盼望折磨着呀!

  “太棒了,”我说,“真是太棒了!”

  “但这是自由的,自愿的。”

  “当然!”

  “没有谁强迫谁。”

  “那还用说!”

  “那现在,我们就算是立约了。”

  “别急别急。”丁一说,“立约,总得有个仪式吧?”

  “仪式,怎么个仪式?”娥问。

  我正自踌躇,那丁又有奇想:“我们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娥你敢不敢?”娥惊得瞠目结舌,双臂抱紧在胸前说:“就这样?”

  “就这样!”

  “到天亮?”

  “到处处都闪动起别人的目光。”娥含笑称许。

  “也不许说话?”

  “也不许。”

  好吧。娥与丁一便倚墙端坐,夏娃和我便随他们行此仪式。直到月亮慢慢暗淡。

  直到星光渐渐稀疏。

  直到远山隐隐呈现,娥的肩头和胸前染上淡淡霞光。

  直到街头走来了第一个行人,俩人才终于忍俊不禁。丁一扶栏而起,朝那即将来临的白昼大吼一声:“夜的戏剧现在闭幕,现实主义就要开始啦——”喊罢拽起娥,一丝不挂的两个“疯子”哧哧地笑着逃回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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