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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人间真相三


  再一件事是在此后不久。那日,空气中和阳光里忽又飞扬起另一句口号:“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然而也正是此日,“好汉”与“混蛋”的界线忽不明确——某些“英雄”老子和某些“反动”老子一齐站在了台上——丁一那几个好友的父母,以及“红绸”“红缎”的几位爹

  娘,并排接受批斗——高干、革军、教授、专家、名人……一同低头弯腰成了“我们的敌人”。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丁一问其好友,好友默不作答。

  丁一再望望那边的“红绸”“红缎”,怎么连他们也是敢怒不敢言了?

  红旗遍地,歌声漫天,革命口号响遏行云。这时,我看见丁一的父亲在人群的边缘出现——一条油渍渍的白围裙,正推了饭车给大会送来午餐。

  争吵着的人们立即向他围拢,递上餐券,递上各式各样的饭盒。无论哪派,都不向他要求立场,都不要他表明归派,不约而同都容忍着此一中年男子对革命形势的置之不顾,唯争先恐后只请他照料好大家的辘辘饥肠。丁一的父亲呢?只见他神情恬淡,举止舒然,竟好似不知有会,或不知这会在何为,单信饥者当食,便给不管是谁一一盛菜,盛汤,盛饭。我看他仿佛红浪翻滚中的一缕异色,尘嚣危惧处的一隙平安,比之那些沉浮难测的儿女爹娘,我想丁一这下你该为自己的出身而骄傲了吧?我偷眼望他,却出所料,那丁缩首缩尾正企图回避一切目光。

  这倒怪了!你又怎么了?

  那丁欲哭又觉滑稽,想喊又知无理,拔腿跑开吧又恐不合时宜。

  哥们儿你到底咋回事,我怎看不懂了呢?

  丁一不响,唯频频苦笑。

  说说,喂说说,什么大不了的事跟我也不能说吗?

  丁一不响,唯苦笑弥深。

  现在,要我看,光荣可是非我们莫属了,不是吗?

  谁料那丁轰然爆发:对呀对呀,“我们”!不不,是“你们”!

  什么“我们”“你们”的,跟谁呀你这是?

  我看,还不如他站在台上!

  他?谁呀?你说谁还不如站在台上?

  丁一眼中闪动起泪光。

  什么什么?我这才有点明白了,冲他喊:你说的这叫什么!

  丁一背过身去。

  啊,原来这样!原来他恨不能父亲这会儿是站在台上,他恨不能父亲是在台上低头挨斗,也不愿意他是在台下埋头盛饭!可怜的丁一,原来他仍然羡慕着那几位好友,羡慕着那些“红绸”与“红缎”,羡慕他们的出身、他们的门第……可怜的丁一以为自己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落难的名人也比厨师光荣!挨斗的“高干”也比工人高贵!刹那间他相信他看清了一幕人间真相:有一种卑微是永生永世的,有一种蔑视根深蒂固,有一种无恶之罪是生来注定!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人人都是这样想,只是不这样说。

  很久很久他不再理我,一味地站在那儿,呆滞的眸中红浪翻滚,或是那条四寸宽的东西还在他心头颤动。

  嗨,你动动,兄弟你这样儿可有点儿吓人。

  这样,他才挪动脚步,走出人群。

  你说得不错,在他们眼里,咱永远都是异色。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因为平庸,因为低贱!他眯缝起眼睛来看我:你还说什么尘嚣危惧中的一隙平安?

  他站下,不动,看树上的风,看水中的影,看天边越沉越红的夕阳。

  你倒是告诉我,他说,一个平庸的人,一个被认为是平庸的人,也有平安吗?

  你倒是告诉我,他说,一个被忘记的人,被忽略的人,可有什么平安?

  你倒是给咱说说,他喊,一个从来就不被发现的人,肯定比一个挨斗的“高干”,比一个落难的名人,更平安吗?

  我见他眼睛里的迷茫在增长。我见他扭曲的面容中怨愤在深入。远处的夕阳正渐渐暗淡,我劝他:走吧哥们儿,咱回家。我担心这样的情绪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他就要变成画家Z了,他就会像Z那样永远地走进愤恨,走进征服他人的欲望,以及走进什么都可以是、什么也都可能干的“精神”,再也唤他不归。

  太阳下去了。

  处处浮起淡蓝的雾霭。

  还好还好,看样子还好——丁一唯无奈地叹在心里,一路回头还是张望那几个好友,张望那些漂亮的女生,并没有像Z那样咬紧牙关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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