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烦难的工作就是管理,对女人来说尤其如此。一个新型饭店的女经理,
等于领导着一个国家,她是女总统。别急,“任何譬喻都是灰色的,”我的哲学家
丈夫曾经这么对我说过。自然,这不是他的创造。
我担任副经理以后,认为最难办的事是让我的下属们,时时刻刻能发出最动人
的亲切的笑容。微笑是种技术,甚至是艺术。练习自然是不能少的。脸部和嘴角的
肌肉处在什么状态才是给人印象最深的笑容,那要经过持久不懈的锻炼才行。可是
这种纯技巧性的微笑,总显得机械、不自然,甚至有点冷冰冰的意味。我的一位去
过日本的同学对我说,她在东京阳光大厦看见一位站在电梯门口的“微笑小姐”。
她疲乏地站在那里,电梯门一开,立刻精神抖擞,向电梯里送去微笑外加一声柔和
的:“欢迎啦!”有一次她看见电梯门一开,那小姐照例向电梯间微笑欢迎,可电
梯里却空无一人。我的那位同学说,她立即感到一阵悲哀。觉得那微笑不过是例行
公事,那微笑小姐也不过是一部活的机器人。她内心里的苦也许被疲乏镇得麻木了,
而不间断的微笑却成了不可治愈的病。
记得我听了这同学的话,当时心头一震。“只会微笑不会别的表情也是可怕的。
就如同只会哭一样,也是灾难。”
我当了副经理之后,告诉我的下属们,不要犯微笑病,作下笑的病根儿比哭还
难受。我希望他们平时保持温和,应当在最恰当的时候,飘出最恰当的笑。在我看
来,要做到这一点最重要的莫过于有笑的欲望和心情。强挤出的笑,技巧再高,也
不会甜美。但是现时要让中国的姑娘小伙子微笑待人真是难乎其难。能跟您对等地
谈话就算了不起了。强调“服务工作的意义,”说微笑并不低人一等,任凭你说破
嘴皮子,也没有多大的实际效果。为这个,我费了许多脑筋,终于想出个说服人也
说服自己的办法来。
有一天,我跟售货员李萍谈心。我问她:“你怎么对港澳同胞老是爱搭不理的,
整天没个笑纹儿?”
“有什么可笑的。卖东西还不是伺候人?港客有什么了不起?东挑西拣的,还
没我大方呢。哼,架子端得倒不小。赵经理,我没把您当领导,才这么说给您,您
可别……”
我笑了。我说:“你真傻。让我看,你的工作不是为别人服务,是在调动别人
听你的话。”
“您的话我不明白。”她直愣愣地瞅着我。
“我要是你,我就不像你那么想。而是想尽办法让她们服从我的安排和调动。
你不是来买东西吗?我无论如何也得让你把钱从包里掏出来买了东西走。我用微笑,
用亲切的话打动你,我给你介绍商品的质量、用途,连好带坏都告诉你,绝不蒙你
哄你。我还帮你出主意,你买什么样儿的最合适、最上算。一直说得你掏出钱来为
止。你这回不买不要紧,我照旧如此,给你留下个好印象。下回再买东西你就愿意
上我这儿来啦。下回还不买,下下回呢?你不买,你的朋友呢,亲戚呢,总有买的。
有买的就得找我。因为我让你觉得顺心,让你信任。瞧,谁给谁服务了?是客人为
我服务了。我用我的微笑俘虏了你,调动了你,让你不得不或者心甘情愿地照我的
心愿办。你试试,成功这么一次,你就会上瘾。因为你尝到了征服别人调动别人的
甜头儿。所以,我告你说,微笑不是低贱,是武器,是俘虏人心的原子弹。你是主
动进攻者。你想通了这一层,往柜台那儿一站你就会来劲头儿。世界上再也没有比
看见自己的胜利更让你高兴的事,对不对?”
她唿扇着长眼睫毛,点点头,说:“嘿,赵姐,有你的,敢明儿我试试。老是
说‘服务工作也是重要的’,让人腻味,为什么只让我为别人服务,不让别人为我
服务?”
“对。”我说:“服务是互相的。你卖货他买货,好像是你去为他服务。其实,
是你调动他买东西的积极性,让他的钱为你的售货指标服务。是不是?”
她高兴地走了。
我这兴许是歪道理,谈不上辩证法。可是偏方治大病。李萍照我的思路想事,
第二天态度大改观,那笑容里包含的热情简直要漫出来。她去那儿征服别人呢。闲
得我不得不又对她说:“别太过份,让人觉得好像你眼里有钩子直钓人家口袋里的
钱。”
“嘿,我真的上瘾啦。”她高兴地说;“顾客一进门,我就琢磨他想买什么,
他是想要价廉物美的还是想只要名牌给脸上长光。我就琢磨怎么让他买下,他称心
如意,我也如意称心。”
“傻姑娘,这叫顾客心理学。”我说。
我这偏方让我下属的小伙子大姑娘们积极性大增,都练就了一手用微笑、细声
细语、甚至调侃话俘虏人心的本事。
我们前厅总台的一位小伙子还有一句名言,在全店遐迩闻名。元旦过后北京风
雪不断,几位急于回国的英国客人生怕风雪阻碍了班机,在总台前小声议论,拿不
准主意是退房还是再住下。这位小伙子对他们微笑,又用英语说道:“先生们,我
们已经和上帝谈判过了,协议规定明天全球大部分地区阳光灿烂。我们华林饭店送
给各位明天的太阳,愿你们下次再光临本店。”
几句话引来一片笑声,掌声。英国绅士一时也忘了矜持,纷纷同这小伙子握手、
合影,愉快地退了后一天的住房。
他们顶着北京的太阳走上飞机,又顶着伦敦的太阳降临故国。那小伙子查过世
界各国的天气预报。
因为他的这几句话,本店少收入了一天可观的房租,却迎来了异国朋友的信任。
我传令通报嘉奖,奖给这小伙子一个月头等奖,并晋升工资一级,升任总台服务员
副领班。
就为这几句幽默话?对,就为这个。您试试说这么几句。这是有文化有素养的
表现。这是文明。
这让我想起了郑俊雄。假如由他给我们饭店工作人员开办一个幽默训练班,专
门训练人们会说幽默而不庸俗的得体的话,那该多好。
这大孩子如今在干什么?忙得我连信也没时间写。每天黎明即起,在前厅在商
店在酒吧在咖啡厅在各楼层巡视。每日薄施脂粉,梳妆打扮,时时保持着优雅,保
持着尊贵,保持着轻盈。累,真累。累得连作梦的力气都没有,忙得联想自己的功
夫也失去。可我还得读书,还得练英语。不然,我这副经理便完戏。
一九八六年过去了。一九八七年的春节紧跟脚到来。我跟李经理商量要在饭店
里举办一次除夕晚会。这一天,饭店将为所有持住房证的客人举行一次免费的酒会。
让他们同北京人一道欢度除夕,在欢乐的舞会中迎接春节的到来。李经理细心地作
了经济上的计划,认为从长远的利益来看,此举可行,并且决定这成为华林饭店的
传统,每年如此。现在就应广为宣传,以增加春节期间中外宾客的数量。他挺赞赏
我。老头儿拍着我的肩膀,眯着眼瞧我,说:“看,还是上学好!进步了不是?懂
得吃小亏赚大便宜啦!”
他这是玩笑话。其实,他思想满新潮的,绝不是那种抢劫式一次性营业的旧店
主可以比拟的。
为了这个酒会与舞会,我联络四方,广招人马。李经理带头,各部门都忙起来,
管设备后勤的孙副经理亲自率人检查设备,万一那天断电、掉闸、失火、停汽,都
让人糟心。他预备了备份的发电机,还买了大批的蜡烛、手电筒,检修更换了一些
消防器材;餐厅设计了酒令食谱,选调服务员专门摆台上菜。还有几位兑酒师,准
备即席兑酒。我呢,除了日常工作,还要请乐队、找演员。我请了一批二十岁上下
的业余爱乐乐团的年轻音乐家,几位电声乐队的演奏员。更让我开心的是,我请来
了被公认为仅次于东方歌舞团鼓手的业余鼓手叶娟娟。这姑娘打起架子鼓来如风似
电,节奏徐疾有致,光听那鼓点就让你想跳舞。
超男帮了我的大忙。她拉来三位参加电视大奖赛获优秀奖的年轻歌星,虽不能
说一个个都是声乐奇才,也称得上是歌坛新秀。他们将在除夕欢乐的舞会上演唱。
那将为本店增光。为了让他们练习,元旦过后不久,我上任没几天,就请他们来华
林饭店,每晚在小餐厅演唱。这就是我们的夜总会,不过我们叫它华林歌舞厅,自
然兼售咖啡啤酒和软饮料。生意满不错呢。春节前,我提升李萍为这歌舞厅的副经
理。
有天晚上,我值班。我从歌舞厅门口走过,正听见超男演唱。认真说,她唱歌
的技巧并不成熟,但她会唱,会用情唱。她正在唱一首有点惆怅味道的《我看见你
的背影》。我止不住朝里面看了一下,见人们正随着她的歌声缓缓地跳着慢四步。
灯光下,超男显得俊美可又有些忧伤,挺能打动人心。这丫头,变化不小,音乐的
确可以陶冶性情。
我正看着,忽然觉得有人抻我的衣角。我歪头一看,原来是孙建一,穿得不错,
就是一副霜打了似的愁眉苦脸相。
“是,是您?”我看着他。
“赵经理,您现在有空吗?我想跟您谈谈。”他吸着气说,好像牙疼。
我看看手表,对他说:“请您先等一等。我得到前厅去看看。十五分钟后我来
找您。”
他点点头。
我招呼李萍过来,对她说:“请孙先生到歌舞厅里坐坐,吃杯咖啡,好好招待
一下。他是我们的客人。”她点点头,向孙建一微笑,伸出右手,得体地把孙建一
引进歌舞厅。我等她出来,对她悄声说:“钱记在我名下。”她又点点头。
我走向前厅。
总台。张为华——就是因那几句话而被提升的小伙子——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
温和地立在总台后面的一角,随时准备帮助他的伙伴解答宾客的问题为他们排难解
忧。提升他是对的。他觉得自己的才能得以施展,别人也觉得有榜样可以作为自己
的“参照系”。
他向我谦和而不自卑地点头致意。我喜欢这样待我。我不喜欢向我弯腰伸舌头。
我和他们一样,都是普通的正常的人。人们不会怕我,怕的是我的头衔。我不想让
头衔成为我同大家分隔的城墙。一个人若是没出息,什么头衔都与实际无补。你给
糊涂蛋顶上皇帝的头衔他还照旧糊涂。糊涂蛋的头衔越大权势越重人们越倒霉,可
惜,我们还是习惯于把头衔看得比人更重要。仿佛头衔高就意味着人就比别人聪明
高尚。那可不一定,电影《南征北战》里一位老大娘问一个解放军战士:“老高你
那一连人都过来了?”通讯员插话:“现在是营长了。”老大娘颇为高兴,点头赞
许曰:“哦,又进步了。”电影里没有一点糟践这位大娘的意思,把这句话当作好
话加以肯定,现在想起来,我心里难过。官升一级就是进步了。人们不争着当官干
什么?当然,战争年代,入党、当官意味着吃苦在前,责任更重,大娘的话还算有
点朴素的道理。可这句话的核心,到今儿就让人起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可不愿
让人说我这就算进步。我赵芳的进步是在于我终于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可以为国家作
点贡献的人物,在这贡献里我找到了自己。在我的路上也将铺上我自己的影子。张
为华是个材料。他不为自己这点“进步”而迷惑,而是努力地恪尽职守。他将来准
还会“进步”。
一位香港客人在总台前,抱怨他的房间背阴,临窗一看全是楼房的窗户。他怕
别人隔窗瞧见他,他也不愿从窗户里看见别人的生活。他不想拉上窗帘,“我不是
蝙蝠,只爱好黑暗。”他说。这有点过分。
“没有街上的车灯我睡不安心。”他嚷嚷着:“有车灯能让我知道我还活在世
界上。”
怪脾气。我走向总台。我还没说话,张为华笑着开口了:
“先生,您的心情可以理解。假如您一来就悄悄告诉我,我一定会安排您一间
临街的一楼房屋,整夜都有车灯在您窗前闪动。”
“现在呢?”那客人急切地问。
“车灯爱好者太多,都住满了。还有几位要抓阄儿。宁可排队等着。”张为华
笑着说,“您看?”
“我不愿等,我没睡觉。”
“对对。我们也这么想。那几位先生就住到顶楼上去了。”
“顶楼?”
“是啊。顶楼窗外是满天繁星,那是神仙们开着车灯在赛车。怎么样先生,您
也上去瞧瞧神仙汽车大赛?比香港——北京汽车拉力赛还好看呢。”
那香港客人笑了:“您真会讲话,好,我搬到顶楼吧。”
张为华打开楼屋通话器,对香港客人问道:“您住……”
“五○八。”
张为华严肃地朝对话器说:“五楼服务台,五○八的……贵姓?”
“黄”。
“五○八的黄先生,要到顶楼去看群星会,请立即帮他搬房。”他又向顶楼服
务台传话:“原来住五○八房的黄先生现在到顶楼一四○房。不要拉上窗帘,黄先
生喜欢和天上的神仙谈话。什么神仙?星星嘛,那不是神仙提着灯在跑?读读郭沫
若的《天上的街市》……”
“郭沫若?”黄先生问道:“这里有郭沫若?”
张为华笑答:“对,黄先生。郭沫若在一首诗里说天上有街市,比地上的街还
热闹,那星星就是神仙们提着灯在跑。”
“好好,我去看神灯。”黄先生连连点头。
我笑着走了。我没看错人,张为华这小子有出息。
我从前厅又走回歌舞厅,让李萍请出孙建一,一齐到我的办公室。
我给孙建一倒茶,请他坐。他坐下,一言不吭,满脸愁云,眉毛拧得要出水。
“您有什么话,说呀!”我催促着他。
他拧着自己的手,哼哼着:“我受不了,受不了。”
“什么?”
他忽然两手捂住脸,哭了,抽泣着:“我爱她!”
“谁?”
“超男。”
“那你为什么和她离婚?”
“跟她在一块儿生活,让我心烦。”他说:“烦得让我恨不得杀了她。可离开
她,我又受不了。没有她,我睡不着、吃不下,我简直活不下去啦。”
“那——怎么办呐?”我差点笑出声来。
“求求您,劝她和我复婚。”
“为了好让你杀死她?”
“只要她不烦我。”
“她的脾气我看难改。”
“那,怎么办?怎么办?”他嘟哝着,呻吟一声:“我没法儿活呀,我得,得
看得见她,摸得着她。”
“我帮不了忙。”我站起来:“你去跟她说吧,兴许你们能商量出个办法来。
又在一块儿,又不在一块儿……我没好主意。”
“呯”,门开了。超男不请自进,一手叉着腰一手拎着外衣搭在肩上,潇洒地
站在门口,望着孙建一,她那前任丈夫。
孙建一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突然缩在沙发里,伸出手晃荡着,带着
哭音说:“求你啦,别再折磨我。我服啦!”
超男一语不发,突然把外衣朝孙建一一扔,外衣罩住孙建一的头。她把门关上,
双手捂脸贴在门框上。
我走向门口,说:“让我出去,你们谈吧。”拨开超男,拉开门,又说:“别
打坏东西,不然让你们赔。”我瞧一眼超男走出门去。
我在走廊里刚走了两步,忽听我屋里“咕咚”一声,接着是超男的声音:“起
来,起来,坏小子。我,我饶了你啦。”接着是她的哭声。
一定是孙建一跪下了,一定是超男抱住他的头哭了,一定是两个泪人儿拥抱着
发誓和好啦,一定是超男的计划完满实现啦。
超男胜利了。她的哲学比书本上的更厉害、更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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