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苏叔阳文集 居住最高处 在北京住了半个世纪,东西南北城都住过,大多住平房。上大学,住楼。那是 学生宿舍,老式楼房,二层,未曾体会到楼房与平房的区别。大学毕业,留在人民 大学做助教。分配住教师宿舍,楼房,但在一层,与学生宿舍类同,厕所、洗漱间 也在走廊里,公用。后来倒是住上了最高处,也只有四层,仍旧是学生宿舍,只是 住户改为教职员罢了。我住的是四层最后一间,阴面。冬天里暖气到我那间屋就如 同冷气一般,加以朔风怒吼,真个是“冻房花烛夜”。盖国玻璃窗上皆为霜花,又 时有停电,不得不秉烛而读。那时,学校条件差,服务工作却周到。我给校长办公 室写了封短信,述说冬夜备课之苦。两天后,学校就给我安了个炉子。烟囱从北窗 伸出,高昂起头,从墙角弯向南面,很像是一个直角的桅杆,蔚为壮观。可惜,七 天后,大风吹折了“桅杆”,露出的烟囱口引进北风将炉灰吹得满屋飞舞,火自然 是燃不起来了,那火炉也就形同虚设。我不好意思再麻烦校工,只好在被子里缩成 一团。从此下定决心,绝不再住宿舍楼,尤其是阴面。 那以后,调了学校。学校声言没房可分配,我就当了妻的家属,住在有平房可 供教师居住的中学宿舍里。这14平方米的碎砖泥墙纸顶的小屋,记载了我最精壮的 岁月里所有的悲与欢。从我24岁住到46岁,22年的时光,含辛茹苦也罢,坎坷屈辱 也罢,艰苦备尝却也同家人甘苦与共,养活了两个儿子成长,那小屋刻写着我内心 的世界,实在是我最留恋的地方。我的许多作品都产自这间小屋,我在许多文章里 深情地描绘我的这间小屋。这间小屋也接待过许多师友。张锲兄该不会忘记在这间 小屋里坐在小板凳上品酒闲谈的情景。还有外国朋友光顾这小屋,他们不觉这小屋 寒伦,只记得了温馨,大概妻在我们屋前种的各种花草和蔬菜让他们觉得有浓郁的 田园风味和家庭的温馨吧。 我忘不了每到雨季,在屋里摆满盆盆罐罐接待房顶漏下的水滴,我忘不了,每 日扫地,须用煤铲刮去碎砖地上的泥饼;我忘不了冬夜写作为遮住屋顶被老鼠咬破 的小洞筛下细灰,须戴顶草帽;我更忘不了,趴在一张会唱歌的书桌上写字的愉快; 当终于请来一位糊顶棚的师傅重糊顶棚时我们真是喜从心来。这师傅自豪地说,他 的外号叫“赛灰顶”。他糊的顶棚齐整平坦犹如洋灰顶棚。 小屋接地气,门前有泥地可植花草,每年我们都能吃上自己手植的豆角、丝瓜、 木耳菜与黄花。 可是它太小,厕所在胡同里,冬日夜晚入厕,实在是不便。 我终于又住上了楼房,却是一层。厕所、厨房在室内,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真真 正正住上了公寓楼。且自以为与平房无大差别,既有平房的优点,又有楼房的长处。 谁知道,居民楼的一层与平房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虽然窗外的空地可依旧栽 花种草,而室内的阴暗却绝对比不上平房的敞亮。更嫌头顶上时时有芳邻的脚步声, 搬椅挪凳声,还有蹦蹦跳跳声,水管的水击声,让你四时不安。而自锁门户,老死 不相往来,绝对没有住平房时邻居们那相濡以沫的亲情。我自己也觉得我的文章里 淡薄了那浓浓的乡情,北京平民的生活情趣同我逐日远去,远去,我的心也禁不住 平添烦躁。 这一次,搬到更高的高处,忽然想起岑参的诗:“君住最高处,千家恒眼前, 题诗饮酒后,只对众峰眠。”好一派闲适风度。岑参写的是“城中高居”。我想以 他那个时代的城市风貌来看无疑居在最高处最为风光。因为没有这多车没有这多路, 没有这多楼,没有这多人。推窗望远山,举头观明月。从高往下走,只有回转的梯 阶,而没有砰然作响的电梯,诗意自然就有了。我想,他的最高处,窗外依然可见 树顶,听得见鸟鸣。雨打树叶,池塘,云遮峰顶,月笼窗纱都是有的。 可我的高处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响,却听不见雨打枝叶,因为再高的树也在很低 很低处。那次下雨,只见雨鞭自上而下倾泄,却是无声电影,再也听不见雨滴的乐 音了。 如今更时兴装修,邻居家装修,噪音刺耳长达两月,只好忍着。将心比心,我 装修房子时也一定这样吵别人。 待到一切声音消失,屋里的寂静让人心虚,只盼着电话铃响,证明我与活泼泼 的世界连在一起。 所以,我曾瞎想,被绿树红花包围的平房才是最适合人类居住的所在,摩天的 高楼实在是人类一种无奈的创造。岑参的诗境也只有不高的最高处才能体味。 其实,我住在这接云的高处,非常知足,非常感激师友宾朋。并不是所有的北 京人都能住上这楼房的。当我们还在为安居而辛劳的时候,唠叨高楼的不足,实在 有点欠妥当。但人心总是不足,总想再好上加好,假如今后的楼房阳台上预留出一 排可植花草的凹槽,可填土种花岂不更好?我见识少,可见过在奥地利几乎所有居 民阳台扶手处都有这样一个凹槽,夏日里家家红花绿草煞是好看。 此外,“物业管理”(语出日本话,就是房地产管理的意思)虽好,可惜各种 价码太高,小区里的各种服务设施,我一般都不问津。以理发来说,男人至少每月 一次吧?我住的小区没有便宜的理发室,都是“美容美发室”或“发屋”“发廊”, 听名字就够气派,贵族、皇家之类,在那里一坐,就得二十元以上。传达室的师傅 对我说:“您这位作家的脑袋,大概也花不起这个钱去讲究,我告诉你一个地方儿, 连理带洗带吹,四块钱。”我按照他的指示散步而去。在那间充满平民亲切气的国 营理发店里剪短我的烦恼毛,只花了三块钱,挺好。邻近的小区里,有居委会办的 理发室、洗衣房,便宜,且有街坊味道,比起我们这里的一派冷冰冰的豪华气让人 舒服得多。 不是舍不得花那几个钱,穷酸,而是当不惯“贵族”。记得老舍先生笔下的祥 子,和虎妞结婚之后,依然享受不惯虎妞的高等伙食,“见了小饭摊儿就走不动了, 非得坐下吃不可”。我也有这毛病,让我“贵族”一番,身心别扭,要解馋无非是 一顿卤煮火烧、爆肚之类。倘不是孩子们再三拦阻,每月的理发非上大街角儿找小 摊儿不可。我喜爱的是绵延了许多年的浓得化不开的平民情趣。高楼缺的就是这个。 我们这高楼区的“贵族”气,还有两种突出的表现,一为人眼,二为狗粪。 人眼者,即许多人眼中流出一种“高贵”气,总爱上下打量人,睥睨之色毫不 掩饰,仿佛他或她真的是皇帝,贵族或皇后、格格。那份自傲于人,自矜自夸却又 绝对的小家子气,尽在无言的斜视之中。 狗粪者,宠犬的排泄物也,蓊然的绿草坪中随处可见。虽有“物业管理”,可 惟缺清除狗粪一项,令人不敢光顾草地。 看来,住高楼还得与高素养相连。记得,当年听一位援助某国的工程师回国做 报告。他说,我们为人家建了许多高楼,比给我们自己建的多得多。可该国百姓生 活素质不高,竟将羊与牛儿牵上阳台放养,高楼进成高层羊圈。我们北京人当然不 会在楼上放羊,可会在楼上养鸡,还有其它谈不上优雅的习惯。因此,住处的升高 须与人的素养的升高成正比,高楼的优势才会显现。不然,就会像我住的小区,楼 里的走廊墙皮照例被人刮掉,刻上“前现代主义”文字:(“×××是个大××”) 或“后后后现代主义”文字:(恕不引用)还有写实写意的美术作品令人难堪。既 然有“物业管理”,走廊就应刷上漆以免墙皮改为地图,并且有明示,在墙上刻画 者处以适度的惩罚,那才像模像样。须知,就连最讲文明道德的新加坡,前几年报 上还登过,在许多电梯里贴着“严禁在电梯内小便”的告示,可依旧有尿迹与骚气 并存。盖因“不良习气”实在难以悉数尽绝也。 岑参的诗说的是一种意境,这意境须有高素养才可达到。“题诗饮酒后,只对 众峰眠”。诗与酒相伍,在微醺中遥望远山,沉入陶然。倘酒与骂、与嚎、与闹、 与狂、与打麻将之类相伍,则即使窗外有如叠的彩峰,如海的灯火,也没有陶然, 而只有粗俗的闹热。 好了,北京市民公约出来了,正引导大家相约奔向文明,但愿那文明如遍地高 楼般矗立起来,让谁都能重见一个古老而年轻的民族那优雅的礼仪之邦的淳然之风。 处处有温馨,处处有平实;处处有互敬互让互爱,处处有自尊、自信、自爱,建一 片高楼树一种新风,岑参设若有知,该有一篇新的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