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苏叔阳文集 爆肚 人之将死,总是有些特别的愿望。韩永利老爷子自知不起,这天一早儿,就叨 叨要吃一碗爆肚。 “让人静静心吧,”丫头说,“爆肚?哪儿给您奔去呀?我身上倒长着肚儿, 您要不嫌人肉酸,摘下来,爆着吃怎么样?您不是说儿女是爹妈的骨血吗?您给了 我,我再还给您,成吧?要不,咱跟五号院儿那位老太太商量商量,她天天吵吵着 要吃炒肝儿。您二位等价交换,她摘给您肚儿,您送给她肝儿,行不行?” “行啊!”老爷子哼哼着,“你有这好心思,出门儿就撞到汽车上。丫儿她妈, 你在哪儿呐?咱有这宝贝闺女,真福气呀!”老爷子躺在硬床板上直着脖子喊叫。 “您甭着急。”丫头红玉依旧慢条斯理地说,“您二老快见面儿了。我妈在阴 曹地府汽车站等着接您呐。去吧,她挨那儿开了个爆肚儿馆子,您顿顿吃,管够!” 红玉说完了,在脸上抹了三四层柠檬霜,提着奶油色的小皮包,扭着身子齐里 卡登地走了,扔下老爷子自个儿在床上倒气儿。 韩永利二十岁进北京学焊洋铁壶,三十六岁,北京解放那年,才娶了个单身寡 妇。四年之后,得了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这便是红玉。老两口儿把红玉看作皇后娘 娘,把全部的心血与资财花在她身上。当妈的连病都舍不得花钱去治,十年前终于 撒手离开了人间。幸福的红玉在父爱之中长大,咯噔一下,便到了二十七岁。据说, 弗洛依德曾经断定:父爱女,女爱父,乃是人类不可更改的通律。红玉偏偏不信这 邪,以自己的言行向洋人的学说挑战,她让老爹对自己的爱成了单相思。她呢,除 了爱自个儿和钱之外,大约谁也不喜欢。不错,她现在正在“恋爱”。可是,那叫 爱情吗?她心目中自有一本账单儿:男友对她怎么着怎么着得多少多少钱,起码吧, 没有一份新侨饭店西餐部的奶油烤杂拌,男友甭想摸她一下腮帮子。她的这种价目 表自然不能明说,但经过了六位有实战经验的小伙子的总结之后,红玉便有了一个 显赫的绰号,曰“五块钱”。五块钱的花销可以让男友揽腰遛一次马路,雪糕、冰 淇淋另议。这买卖做得过吧!结婚?不挤兑得你上吐下泻,甭想沾姑奶奶一点儿便 宜。北京的马路宽又长,傻小子也真多。愿市府更多地拓展人行走道,各企业多发 给未婚青年各种奖金。 “管得着吗?我喜欢谁就找谁,不爱了就蹬。这是共产主义的爱情观。恩格斯 说的,不信您看书去呀!”红玉的学问与口才全在这儿等着跟您交火儿,谁愿意劝 她,谁就去试试。 红玉姑娘已经去奔新的五块钱了,屋子里只留下一股她身上淡淡的余香。韩老 头儿躺在外屋的硬床板上,想起刚才闺女那番愿意摘下肚子侍奉老爹的至孝的言辞, 差一点儿背过气去。他并不是嘴馋,非要尝尽了人间的珍馐才去向阎王爷报到。而 是爆肚在他的生活里有着特别的意义。一九四八年冬天,解放军围城。北京(那时 候叫北平)成了一座死城。韩永利靠手艺挣来的仁瓜俩枣儿,早已经吃尽用光,只 好空着肚子挑上挑子去四城转悠,找口热汤热饭。那天,他转到永定门城根底下, 忽地两眼发黑,软瘫在地上。等他醒过来,发现自个儿正躺在一间小屋儿里,脑袋 头里的破方凳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爆肚。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道,正低眉顺眼地 递过一小碗调料。那调料里自然没有麻酱与酱豆腐汁儿,只有辣椒糊与韭菜花儿。 但这,也已经是那时候的鱼翅燕窝汤了。一碗爆肚,连同一大海碗闪着油星的白汤 倒进空空的肚子,韩永利复活了。那妇道,以后就成了他的妻子。原来,韩永利晕 倒的那天,这位新寡的妇道刚买来一个羊肚儿,准备给自己的老父亲过生日,不曾 想,倒演了一场《豆汁记》。只不过豆汁变成羊肚,韩永利以后虽然没有金榜题名, 可也没有对妻子薄幸。老婆很像金玉奴,是持家的能手,又颇尊重夫权,从来没有 违背过丈夫的意愿,更不要说拿起棍子敲打他了。 这么着,爆肚,成了韩永利幸福与爱情的象征和纪念。它虽然没有玫瑰和郁金 香那么文雅,浸透着诗情,可要比它们实在得多。韩永利夫妇的爱情信物可以吃下 肚去,产生真正的热与力。年年腊月十八,韩永利家准吃爆肚,来怀念他们最美满 的结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北京城里所有著名的爆肚馆,竟然一下子烟消云散, 爆肚,成了老北京人精神会餐的佳肴。腊月十八的吃爆肚,成了韩永利家温馨的回 忆,顶好了,闹块猪肚儿“意思意思”。连老伴儿过世韩永利都没有供上一碗真正 的牛肚或羊肚。吃爆肚,又成了老爷子终身的遗憾与辛酸。如今,他将要去阴间和 老伴儿团聚,愿意嘴里冒着一股爆肚的香气同老伴儿照面儿,好让她知道,这么多 年了,老头始终想着她、念着她,牢记着他们在一起的无限恩爱。 可是,丫头……“由她去!顶好有个上了她当的小伙子,气不惯儿,把她揍死。 也别,真揍死了,小伙子得蹲监牢。最好哇,也别死,可一辈子老疼。这该揍她那 块儿?”老爷子平时最心疼女儿,可这会儿,他倒盘算开怎么给丫头一个永久的惩 处,好责罚她对于父母恩爱之情的亵渎。 门开了。隔壁的大嫂子走进来,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挂面轻轻走到床头。 “大爷,您吃点儿吧,我煮得挺软的。”她弯下腰,圆圆脸上两只眼睛闪着怜 借、疼痛与敬意,仿佛韩永利是她的亲爹。 老头儿的眼睛有点模糊了。他无力地摆摆手、点点头,哼哼着:“她大嫂,我, 死了也念您个好儿……”哽咽着,说不下去。 “您这说到哪儿去啦。”声音温柔而又颤抖,“您想吃点儿什么,您说,我跟 宝宝他爸给您买去。” “爆肚儿,爆肚儿。一点儿,一丁点儿就得……”老爷子恳求着,两只手合到 一起,抱着拳,在胸前上下轻摆着,这是作揖呀! “别,别,”宝宝的妈声儿更抖了,“大爷,这我可承受不起。我这就去,就 去。您等着,踏踏实实地等着,一定给您奔来,一定!” 她慌慌忙忙出去,在门口儿忍不住哭了。她不懂,眼下的姑娘们为什么穿高跟 鞋那么上心,可老是不走在正道儿上。老爷子也就是早晚的事,一碗爆肚儿可值几 个钱儿,至于让老人带着揪心扯肺的痛苦,离开人世吗?她从怀柔的山里来,具有 柔爱的胸怀:“要是这红玉长在俺们村儿,乡亲们不零吃了她才怪。” 她的男人冯四海在机械厂工作,今儿正好休班。他听了妻子的话,蹬上车子就 走,去寻觅那珍贵的爆肚。他听沈奶奶说过,早先,东安市场(如今叫东风市场)、 东四牌楼、门框胡同、天桥,都有卖爆肚的名家:王、冯、满、杨、石五家,都冠 以“爆肚”二字,足有爆肚托拉斯的气派。可是,他蹬着车子溜溜儿跑了一上午, 连爆肚味儿也没闻着。这还算罢了,顶可气的是一位饭庄的服务员,一边儿嗑着葵 花籽儿一边拿卫生眼珠扫着他,听完他急切切的申诉,慢悠悠地说:“老憨吧?出 去瞧瞧我们的字号,奔这儿要爆肚?不要豆汁儿、咸菜?我们这儿卖海参、烤鸭…… 什么,要死了?要死了还那么馋?拿五十块钱来,我给你弄份儿好菜。贵?谁让他 嘴馋呐!” 冯四海恨不得抽他俩嘴巴。对了,你没爹,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猴儿,整个 儿一个孙猴儿。孙猴儿还孝敬唐僧呢,你就孝敬卖瓜子儿的。嗑吧,怎么不卡到气 嗓眼儿里,冯四海瞪了他足有三分钟,扭头就走。 在天桥,一个靠在墙根儿晒太阳的老爷子给冯四海指了条明路。“出永定门, 到村儿里头去。找家儿养羊的社员,多说好话儿,多掏俩钱儿,央告他们杀一只羊, 弄个鲜肚儿来,回家自个儿做。” 冯四海一听,骑车子就走。 幸亏眼下的人不都跟红玉一样,冯四海在一个村儿里不费劲儿地买到四副鲜羊 肚儿,掌灯之前,赶回了家门。下了班的邻居们,听说了缘由,这家儿洗羊肚,那 家儿筹作料,一小时之后,一切都得了。冯四海家里的端着一锅滚开的白水;冯四 海捧着几碟切好的羊肚,肚散丹、肚板、肚葫芦、肚蘑菇、肚仁,分别码好;另外 的街坊捧着调好酱油、麻酱、高醋、辣椒油、酱豆腐汤、香菜、葱花的调料,走进 韩老爷子的小屋儿。 “韩大爷,韩大爷,”冯四海的妻子颤声儿叫着,“您挺着点儿,爆肚儿来了。 您尝尝吧,啊?您尝尝……” 韩大爷不出声儿,直挺挺地躺着,冯四海悄悄走近,一摸他鼻翅儿,死了!老 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儿,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离开了人间…… 冯四海“哇”地一声哭了,切好的羊肚撒了老爷子一身。“韩大爷,韩大爷呀! 您老睁睁眼呐!您再尝一小口儿爆肚儿吧!您这么着走,可真让人受不了哇!” 妇女的嘤嘤而泣,姑娘的默默流泪,都是文学家、诗人永恒的素材。可是,男 子汉捶胸顿足的大哭,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冯四海今年三十二岁,他拧弯铁管 子的力气让气功大师看了也肝儿颤。可如今,他满脸是泪,用全身的气力去哭唤老 人的灵魂,让他回来,带着我们民族的温暖,普通人的爱心走到阴冷的世界。千万 不能,千万不能啊,让这个孤老爷子怀着凄凉和怨怅的情绪,一步三回头,徘徊在 阴阳界口。 街坊们全哭了。不知道该怎样挽回老爷子的憾恨。 在危难的关头,最有主意的往往是女性。冯四海的妻子,忍泪含悲,下了命令: “都别哭了,你们给老爷子换换衣裳。四海,把羊肚儿洗洗,摆在老爷子床头。” 一切做完(老爷子的衣裳,是几家邻居凑的),冯四海的妻子用筷子夹了一块 羊肚,在开水里爆熟,跪坐在韩大爷床头,蘸一点作料,送到老爷子紧闭的双唇前, 仿佛劝自己的儿子宝宝一样,用甜细悠长的声音轻轻说: “韩大爷,吃吧,哪怕就沾沾嘴呢,也算了了您的心愿。到了那儿,韩大娘闻 见这味儿她高兴啊,她知道,您日子过得还好,您还惦着她。街坊四邻的,也就放 了心。大爷,我给您在嘴上抹抹吧,留下点味儿,啊?” 她没哭,没泪,可她那声音,又逗出了所有街坊的眼泪。 晚上十点了吧,红玉姑娘唱着“美酒加咖啡”,踏着高跟鞋,齐里卡登回来了。 刚一进院儿,就让冯四海的妻子叫住: “大妹子,来,上我屋儿里坐坐。” “有事儿?”红玉问。 “有几句话儿。” 红玉叹口气,不耐烦儿地进了冯家屋儿。屋里,坐满了邻居。 冯四海看看她,一指凳子:“坐,坐!” 红玉犹犹疑疑地坐下。 “你今儿早上跟老爷子说的话儿,我们都听见了。”冯四海平静地说,“难为 你有那么大的孝心。街坊们商量了一下儿,打算成全你。” “什么,什么呀?”红玉有点儿犯傻。 “我们跟派出所儿打过招呼啦!”冯四海噌地抽出一把刀子,往桌上一撂, “我呢,受大伙儿委托,摘了你的肚子,给老爷子爆着吃,完事儿,我上法院!” “哎哟,妈呀!”红玉一下子瘫到椅子底下,“冯大哥,冯大哥,您,您,可 不能啊!” 冯四海一把拎起红玉,跟拎小鸡子一样,把她拎出屋门儿,街坊们瞪着眼跟着。 “大叔,大婶儿们,你们怎么不劝劝他呀!”红玉喊着:“杀人啦!” “活该!”街坊们齐声呐喊。 冯四海一脚踹开韩家屋门儿,流着泪大喊:“瞧瞧你爸去吧!我怕脏了手!” 双手一操,把红玉搡到屋里。 红玉一见昏黄的灯下,老爹直挺挺地躺着,尖叫一声,昏过去了。 第二天,街坊们都请了假,几个小伙子堵住院门儿,不让红玉上街。还跟红玉 的单位,甚至火葬场打了招呼,谁要没有得到街坊的同意,敢来收韩大爷的尸体, 惹出人命来,别怪言之不预。这下红玉真的傻了眼。她不能看着老爹烂在她屋里。 倒不是孝心大发,是她受不了那死人味儿。 只一天,红玉就蔫儿了。她给所有的街坊下跪,她抽自个儿的嘴巴,她央告大 嫂、大婶儿们一人剜自己一刀。最后,她咬破了手指头,在街坊们写的保证书上签 字,她红玉要是不改掉先前一切坏毛病,谁都可以骂她、唾她,拿鞋底子抽她。 韩永利老爷子火葬了。整条大街的住户,都来为他送行。光是骑车子的小伙子 就有二里地长。他那血肉之躯,凝缩在一尺长的骨灰匣里,摆在红玉的案头,永久 地挂着黑纱…… 这是真事儿。韩大爷是我们的街坊。他住在……唉,你打听这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