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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我一抖精神,挺起来,三拳两脚把他们打歪了。我在前边跑,他们在后边追。他们边追边喊叫:喂,兄弟,不打了,跟你开玩笑的。他们的汉语水平不高怪腔怪调。傻哥哥,我可不傻!开玩笑?骗鬼呀!被他们捉住,有我的苦吃。迷蒙间我跑进了一个边境贸易市场,一会儿躲在一堆木材中间,一会儿藏在一架衣服后,对方的姑娘与我们的小伙子隔着街逗我,她们把一束束香蕉掷过来,他们把一双红色的塑料鞋投过去。姑娘们穿上塑料鞋,小伙子们吃香蕉。那四个家伙一见女人就忘了我,他们绕着姑娘转,拽一下她们的头发,拧一把她们的屁股,引起姑娘们的愤怒,转着圈儿互相盘问谁在捣乱。我得便溜走,手里攥着一只啤酒瓶子,口袋里满装着炒松仁,五香花生米,谁给装上的不知道。吃几颗很香,没毒,这是咋回事呢?回到营地,罗二虎正焦急着呢。他说我还以为你被他们俘去了呢。

  我说差一点儿。营长说:你是怎么搞的,梦游吗?团里早就规定。我们绝不允许他们过来,我们也不要随便过去。我说:糊糊涂涂就过去了。不过他们也没占到便宜,四个家伙,都吃了我的苦头。你的鼻子也被他们给揍歪了,营长轻蔑地说。四对一呢,我说,他们现在正在贸易市场这边混呢,要不要去逮他们?营长说:算了,尽量不惊扰活人吧。钱英豪,你可要注意了,不要弄出事来。我有些恼怒地望着营长不信任我的目光,说:是,我注意。

  我心里很憋火,竟被那四个家伙追兔子一样追了一程。我决定去逮他们。我悄悄地叫了两个精干的战士:宋小强、李林。我把花生米和松籽分给他们吃。他们吃着,说,真香,指导员,干啥呢?我告诉他们:走,跟我去捉越境的敌人。他俩很高兴。这是大白天行动,我们格外小心,在树丛中穿行,犹如游鱼。老远就看到了那棵大榕树,很多游客在排队照相。那四个家伙无有踪影,我很沮丧。正要招呼宋、李回走,一抬头,我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一家小饭铺的门前,啃一块西瓜皮。爹,我的爹。对面一个袒胸露背的女人赤着脚呱唧呱唧走过来,把一团用芭蕉叶子包着的糯米饭递给我爹。我爹刚要接,我一口冷风吹过去。

  那女人拿着糯米饭走了。爹呀,你来干什么?他脸上灰尘很厚,衣衫腐烂,散发着臭气。我眼里沁出泪水,心里如有蜂刺。正要上前问询,忽见那四个家伙坐在“木棉”酒馆里喝酒,每人攥着一瓶子五星啤酒,四个人围定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盘红辣椒,一盘鱼腥草,一盘豌豆苗,一盘薄菏尖。我一声呼哨,宋小强、李林扑上去擒拿,这时酒店女老板涂着红嘴像只相思鸟儿一样唿扇着绿翅膀迎着我们飞来,她身上散发出灼热的气流,烤得我们周身疼痛,眼睛里溢满辛辣的泪水,好似中了毒气。

  我们捂着眼睛跌跌撞撞地跑回营盘。路上,李林险些被一个戴贝蕾帽的女青年用摩托车撞伤。她丰乳肥臀,面如满月,是对面少见的美人。一股子呛人的香水味儿从她腋下扑出来,使我们窒息。她骑一辆越野摩托,后座上驮一只竹笼,笼装十只鹅,鹅把长长的脖颈从笼眼里探出来,左扭右转如蛇。鹅看着我们,嘎嘎地叫着。这是怎么回事呢?宋小强说。我把兜里的坚果全给了他们,叮嘱道:今日的事,不要让罗连长知道。他们点点头,钻进各自的墓穴中去。

  这天夜里下大雷雨,一道道蓝色的闪电穿透混凝土障壁,照亮了那些章鱼腿一样的腥冷植物根须,雨水沿着根须,泪珠般频频下滴,把我身体周围的土地打出一些水窝窝。我用一块锋利的弹片,砍伐着那些根须,但一会儿功夫,它们又长到原先那般长,南方果然是蓬勃生长的象征。

  我无法入睡,听着外边的隆隆雷声,听着雨打芭蕉,一片喧嚣,忽然想起了我爹,他老人家今夜如何安身?

  后半夜时,大雨停止,山林中流水声响亮,蓝色闪电疲倦地抖动着,我透过缝隙,看到那些常青植物的水光闪烁的肥大叶片和躲藏在叶背的彩色昆虫。又一道闪电亮起,我万分惊讶地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墓地里。那熟悉的、从我出生起就在我耳边回响的嘎吱声又响起来了。我的装着木腿的爹来了。他捏亮手电,照着我的墓碑,摸索着我的名字,老泪纵横,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我听到他喃喃自语:

  “英豪儿,爹来了,爹要把你领回故乡。”

  他从背上卸下一个帆布背囊,从里边摸出了锤子、凿子、钻子,全套的石匠家什,还有一把军用短柄钢锹。

  他围绕着我的坟墓转了三圈,选择了长方形水泥墓的后部为突破口。这个选择非常英明,因为我清楚地知道,那里正是混凝土最薄弱的地方。他蹲下,一手握锤,一手握钻,低呼一声:

  “英豪我儿,不要害怕。”

  他把钻子顶在混凝土上,抡起锤子,狠狠地打了一下。一声清脆的钢铁撞击声震动了寂静的墓地,几个火星迸出来,水泥上出现了一个花生米那么大的小洞。闪电哗啦啦地翻卷着,在他的脸上笼罩了一层又一层的碧绿光芒。我爹警惕地环顾四周,好像怕落入别人的圈套。四周静寂,在闪电消逝时犹如黑暗的大海,树丛间怪鸟和奇虫鸣叫,流萤飞舞。我爹脸上流出清白的汗。

  他又挥起铁锤打击钢钻,金色的火星从钻子尖上连续不断地飞溅出来。响亮的声音,挺着尖锐的锋芒,渗入那一个个长方形的坟丘。所有的亡灵都从睡梦中惊醒,团长、政委、参谋、干事,全都出来了,一片严肃的面孔,把我们父子俩包围在核心。我十分紧张,爹却浑然不觉。如果他抬头环顾四周,也许能看到点什么,但我爹不抬头,也不再顾忌什么。他把全部的精神和力量贯注到双臂上去,锤子打击钻子,钻子啃咬水泥,水泥四处迸溅,窟窿渐渐变大。

  团长大吼:钱英豪,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钻出来,如一阵冷风,站在团长和千余战友面前。

  你爹要干什么?团长问。

  我说:首长,同志们,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要干什么,看这样子,他似乎想把我的尸骨起出来背回故乡。

  团长厉声道:胡闹嘛!如果大家都让家乡的人来起骨,我们的队伍不就散了伙了吗?

  我说:我确实不知道这件事,他老人家也许太思念我了……人老了,老观念难免多一些……

  团长说:阻挠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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