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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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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在我前边一瘸一拐地走着,那条木腿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看着他脚上那双破旧的解放鞋我就想起了你,伙计,我心里非常难过。 家里只有他自己了。他让我坐下,要烧水给我喝。我忙说:大爷,您千万别忙活,我郭金库该死,几年也没过来看望您老人家,我对不起我的战友钱英豪……钱英豪,好兄弟,你在墙上冷冷地看着我,水渍斑斑的墙上有你的照片有我的照片有赵金的照片有魏大宝的照片还有张思国的照片……我怎么好意思让他老人家为我烧水?我说大爷您千万别忙活我不渴。 他说真不渴?我说真不渴大爷您快坐下吧。他从炕席下摸出半包压瘪了的香烟递给我,说上次你们的一个战友来看我时扔下的——我记性不好忘了人家叫什么名字了——一直没舍得抽你抽吧。香烟变了味,我抽着,喉咙发干眼睛枯涩嘴里发苦,我说大爷您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吧。 你家大爷说: 金库,听说你在乡里当了干部,大爷我心里高兴。有一件事,我本想去乡里求你。正好今日碰了巧。金库大侄子,你大爷我也是当过兵的,不信鬼神,说出来你别笑话。 你家大爷说: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英豪对我说:爹呀,我在这里住不惯,这里太湿,房子里有很多白颈蛐蟮——他自小怕白颈蛐蟮——爹呀,你来把我的骨头起回去吧,把我埋到河北边的坟地里,埋在俺娘的坟旁边……醒过来我浑身冷汗,一脸老泪。心里想“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灵验?便躺倒再睡,刚一闭眼,英豪又站在我面前,说:爹呀,我知道你年纪大了,腿又不灵便,来这儿起我的尸骨不容易,但孩子在这里实在是住不下去了……一睁眼,又是一身冷汗。月亮把窗户纸照得雪白,耗子在炕下啃木头,一切都活灵活现的……叹口气,抽袋烟,再睡,英豪又眼汪汪地站在炕前,哀告我把他起回来…… 你家大爷说: 金库大侄子,你和英豪是老战友,你又在南边走过,路熟,大爷想拜托你把英豪的尸骨背回来,来回的路费我承担。 我说:大爷,按理说你吩咐我的事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敢推辞,可这桩事儿不好办。您想想看,英豪埋在烈士陵园中,那里有专人管理,哪能允许掘墓起骨?只怕墓没掘开我就被人家当破坏分子抓起来了。再说,那里埋着那么多烈士,谁家的父母不想把孩子的尸骨起回老家?要是咱带了头,那不就乱了套了吗? 你家大爷点着头说: 大侄子,您说的对。大爷我是老糊涂了……这事儿就算了,你公事忙,忙去吧…… 我说:大爷,英豪牺牲了,我就是您的儿子,今后有什么事,只管到乡里找我。 后来我听说大爷一个人去了云南。英豪,我郭金库还算个人吗?人家平度县的李立刚,十年内为牺牲的战友家寄去了两千多元,自己节衣缩食,连块手表都没有,这精神!哪像我,大爷拜托我这点事,我竟然借口推辞了,其实我是怕花钱。 “金库,你别说了,”我羞愧地说,“英豪牺牲十几年了,我也没给大伯寄过一分钱,我孬好还是个军官哩。” 英豪道:“你们俩都神经了是不?寄钱就是好战友,不寄钱就不是好战友了吗?不许再提这事。” 晚霞如血在河上流淌,一群群村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提着风雨灯,扛着铁锹,挟着草袋子汇集到堤上来。一个挽着裤脚的乡干部在河堤上大声说: “乡亲们,千万要提高警惕,县防汛指挥部来了电话,说今夜还有八百个流量的洪水到达我们这儿。” “金库,别难过了,”钱英豪拍拍捶胸顿足的郭金库,说,“你没有错,你要真去起我的尸骨那才错了呢。我也没托梦给我爹,完全是他老人家思念我过度所致。现在,他把我起回来,让我脱离了集体,滋味难熬啊。” “回来也好,守着家乡的热土,伴着父母,听着河流的声音,嗅着四时变化的气息。”我说。 “什么也代替不了战斗的集体,”钱英豪说,“现在我天天生活在对过去那火热生活的回忆里……” 他心驰神往的表情洋溢在脸上,如诗如画地另一世界的生活从他的嘴角流淌出来。他的嘴唇似乎不动,但他的话语却源源不断地贯彻到我们的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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